當他過世之後(1999)

著淡水金蛇飛舞的出海口,靜靜的忍冬,面前的紅茶幾乎都沒有動,連淺淺的杯子裡都閃爍著,小小的金蛇銀蛇舞動。

慢慢的在紙上畫著,極浮腫的眼睛,粉融著柔光的眼皮,不見憔悴,卻有種反常的慵懶和溫柔,像是單眼皮眼睛上翹著的蜜膚東方女郎。

「哎呀南海姑娘,何必太過悲傷…年紀輕輕只有十六半…舊夢去了還有新侶作伴…」咖啡廳裡懶懶得放著極古老的情歌,懶懶的鼻音像是撒嬌,當然忍冬不只十六歲半。


剛好兩個十六歲半。她突然自嘲著,不合宜的笑了起來,最後的兩滴眼淚落入了杯子裡,已經冷掉的紅茶,胭脂似的豔紅,發著苦澀的味道。

舒出一口氣,將最後一個句點寫上。緩緩的黏好封口,幾封信整齊的排列在一起,心頭湧起酸楚的感覺,卻因為昨夜哭泣過烈已經耗盡了所有的淚水。

是時候了。

剛端起杯子,行動電話急促的響了起來。歡樂頌的音樂,一聲聲的催促著。

青天高高白雲飄飄…

她眨了眨酸痛的眼睛,拿起了行動電話,「喂?」

「姐?沒去上班,妳搞什麼鬼?」

忍冬苦笑了一下,她也想知道自己還能搞什麼鬼,「不舒服。」

「趕快回來!現在!姊夫出事了!」妹妹的聲音尖銳的像是要穿破她的耳膜。

「哦?」

「哦什麼哦!妳再不快點,說不定連最後一面都看不到了!」

什麼?

不管她的驚愕,妹妹刮啦啦的倒了一卡車醫院地址電話,生性迷糊的她,居然一字不漏的記了起來。

發呆了幾秒鐘,看著眼前整齊的幾封信,慢慢的收了起來,放進袋子裡。

離開陰暗的咖啡館,外面的太陽和煦的照耀著,露出溫馴的笑容。大片大片的白雲,滑順的飛過如洗的藍空,藍得發白,藍得讓人目眩。海面飛過片片的雲影,波光跳動,瞬間金銀。

有人躺在病床上轉眼待死,地球照樣運轉,美麗的秋天沒有絲毫變容。她終於哭出來,沒有眼淚的乾泣,跑著攔住計程車。

* * *

趕到醫院,她只來得及到太平間看看自己丈夫最後一眼。看著像是睡著的他,很是陌生。

「宋太太…請節哀…」忍冬看著來人,刺痛的眼睛有些張不開,只見個高大的漢子走了過來,輕輕的扶了她起來,「我姓王…王子衿。是鴻輝的同事…」

忍冬沒有說話,溫順的讓他扶出來,他體貼的買了罐熱咖啡讓忍冬握著。

「怎麼發生的?」她的聲音沙啞,原本綁得整齊的辮子散了一半。

「…昨天或許大伙兒喝多了…鴻輝沒回工寮睡也沒人發現,等天亮才發現他摔在地下室…」王子衿很是懊惱,「是我不好,我身為監工,沒好好看著他們的安全…」

「別說了。」忍冬閉上眼睛。

「他是個好人…」

「別說了。」

一片靜默。只有幾個別的喪家哭聲甚哀,隔著薄牆,隱隱約約。

「我要回家。」忍冬站起身來,晃了一下。

「我送妳。」

坐在前座,汽車香水的味道讓忍冬很不舒服。子衿沒有說話,她也安靜麻木的看著飛逝的燈光。

想了很多過往,又像是什麼都不想。

「我和鴻輝結婚十年了。」她頓了頓,「也是,小孩都九歲了。」

停紅燈,子衿看著她,「我會幫妳的,放心。」輕輕的拍拍她的手。忍冬將手縮了縮,坐正。

「對不起。」子衿有些尷尬,「我只是…我沒有別的意思。」

「我知道。沒關係。」忍冬溫和的回答,又沈沒到無止盡的回憶裡。

其實,子衿一看到她失神的大眼睛的時候,心魂已經被奪取了一大半,說不出來那種失魂落魄的媚然,寡婦特有的無依無靠,讓他男性的本能復甦。

怎能讓她一人徒受霜侮雪欺?暗暗的下了決定。

忍冬倒是什麼也沒有知覺,回到了自己的家。這房子登記在她的名下,所以倒是省去了遺產的問題。

坐在客廳裡,強大的壓迫感襲擊而來。一想到將要煩惱的千頭萬緒,她緊緊壓住太陽穴,閉住眼睛。

沒有風,鋁門卻咯咯作響,像是有什麼想要進來一樣。

「誰?」她問。咯咯的聲音停住了。一聲模糊的嗚咽,猶疑的消失掉了。

打開落地的鋁門,夜空皎潔,難得台北的星星得與人見面,滿天展著眼。

什麼也沒有。

嘆口氣,打了幾個報喪的電話,婆婆在電話那頭哭得昏了過去;母親確定了死訊,也不禁淚流滿腮。

「小朋友呢?」

「剛睡著,明天再跟他說吧?」

忍冬應了聲,收線。安靜的睡去,連夢也沒有。一直到天亮,讓市場的雞啼吵醒了,這才怔怔的坐在床上。

新婚,鴻輝做好了早餐,摸進房間叫醒她。忍冬總是將棉被往頭上一罩,依依嗚嗚的不肯起床。

「咕咕咕~咕咕咕~起床囉~咕咕咕!~」他裝著雞啼,一面在怕癢的小妻子的身上亂撓,忍冬笑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別鬧!阿…阿輝~再鬧…我要惱了…」

昨日的笑語仍在風中,應著雞啼。這才真的哭了起來,繼而嚎啕。

化為無。

* * *

這麼多的事情要忙。忍冬拭了拭額上的汗。靈前嗆鼻的香火讓她想吐,小朋友張著驚惶的眼睛,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哭泣。

「這兩個沒心肝的…老爸死了也不知道要哭…」母親握著手帕哭了又哭。

哭什麼呢?這麼煩亂的景象,來往雜沓的弔唁,他們大約也搞不清楚。連身為寡婦的她,還是得握著行動電話,東奔西跑,連悲傷或表示悲傷的時間都沒有。

婆婆來的時候,她正好握著行動電話,和殯儀館的人爭論出殯的日子。陪著來的大姑,很明顯是不悅了。

「怎麼?二弟的事情,怎麼在這裡跟別人混?最少也要在家附近好好的搭一個棚,給他好好頌幾遍經,怎麼在這裡跟別人擠?飯也冷,菜也涼,到底紙有沒有人燒?」扶著哀痛欲絕的婆婆,大姑瞪著眼睛,跟她嚷了起來。

忍冬這才哭了起來,跪著滾進婆婆的懷裡,「媽…媽媽…阿輝不孝阿…阿輝拋下老母弱妻,就這麼做他去了阿~」

大姑讓忍冬這一哭截斷了話,婆婆抱住忍冬,「好啦,麥擱講啦…一個查某人要顧前顧後,在這裡很好啦…台北大馬路邊,車咻咻叫,是要叫伊哪生搭棚仔的所在?可憐喔…阿冬ㄟ,妳才幾歲…目瞅前都無依偎囉…」

讓婆婆這頓掏心掏肺的話一窒,忍冬哭得更厲害了,一旁的母親也哭了起來,兩個小孩倒像是受了驚嚇,也跟著嚎啕。

王子衿和經理進靈堂的時候,看著人人哭成一堆,趕緊上來勸慰,經理安慰著婆婆,子衿輕輕將忍冬一拉,悄聲說,「這是公司的慰問金,數目不大,但是先墊著用,還不夠的話,跟我開口,明白嗎?公司另外保了意外險,那筆金額比較大,不過要點手續才能撥下來。還有勞保給付,已經讓公司小姐幫妳們辦了,不要擔心。」

紅著眼睛,忍冬輕輕的點了點頭,越發的楚楚可憐,更讓子衿不捨離去。便藉了口幫忙,留在靈堂來。

臨晚,婆婆悲哀的哭了幾場,睡熟了,忍冬這才回到自己房間,看著行事曆,核算著收支表。一抬頭,大姑倚在門框,不知道站了多久。

「姐,」她招呼著,「怎麼站著?進來坐。」她倒了茶,拖過把椅子。

大姑也不客氣的坐了下來,張望著主臥室裡的擺設,「鴻輝這些年在台北,倒是賺了錢了。」

忍冬詫異的抬起頭來,客氣著,「哪裡,台北的生活費挺高的。」

「不用哄我,鴻輝什麼沒對我說?」大姑撇撇嘴,「娶妻娶賢,若不是老婆賺錢淨貼娘家,二弟早當老闆了。」

她想發作,一想到婆婆剛剛睡熟,滿腔的氣強忍了下來,「姐,妳累了,還是早些睡吧。」

「有得睡的時候呢!我可不比阿輝!」她乾脆扯開來,「你們結婚的時候,阿輝娶妳的五十萬還沒還我呢!現在妳打算怎麼處理?!還有,這棟房子的地契也趁早交出來,讓他們阿媽收著,好得多了,省得妳帶著阿輝的房子嫁出去,孩子將來要靠哪邊?我聽阿輝的經理說,保險金啦,勞保啦,阿里阿雜的東西加一加,少說也有六七百萬,趁早兒交出來,媽和爸都是我在養的,你們沒有良心…」

忍冬望著她,突然笑了出來。

「這房子是我的名字。我高興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不干妳的事情。妳是阿輝的老婆麼?我倒不知道阿輝討了自己姊姊當小老婆,現在也不好去計較了…不過,戶口寫得是我的名字,只好對不起了。就算有七八億,也不和妳相關。沒良心?妳弟弟還沒扛去埋呢,妳在這裡逼著他的寡婦,良心?姐,妳大約煮來吃很久了吧?」

不理她的面孔時青時白,只顧著低頭算帳。

「五十萬呢?」她吼了出來,「那是跟我借的!」

「禮金呢?當初客人包的紅包誰收走了?姐,那也是妳呢。要那五十萬?也容易,拿個借據出來,我就開支票給妳。」

大姑霍的站了起來,指著她的鼻子,「妳不會好的!連我弟弟的死人錢都要吃乾抹淨,」她哭了起來,「爸爸媽媽你們都不管,都是我在撫養的…現在阿輝又死了…」

忍冬咬住下唇,忍了又忍,「姐,」她的語氣仍然溫和,「妳心裡不知道多高興呢,阿輝死了,妳可以分的家產又大了幾分,何苦跟我們孤兒寡母搶這點剩飯?爸爸過世了,媽媽又疼妳,就妳跟小弟兩個人對分,好幾億的身家呢,也不要太不知足了。」

被她堵住了話,紅著臉囁嚅了半天,「也沒那麼多…」

「那也很夠了,對不對?累了,姐,去睡吧。」

大姑訕訕的離去,她鎖上了門,疲勞的趴在桌子上,肩膀抖動著。

比打仗還累。

等出了殯,她悄悄的領了哀傷的婆婆,離開虎視眈眈的大姑一個上午。

「這是啥?」婆婆領了兩百萬的存摺,驚疑未定。

「媽,這是阿輝保郵政壽險的保險金。受益人寫您呢,所以我帶妳來開個戶,來,這是提款卡,我教妳怎麼用…」

「我不會啦…」婆婆慌張的搖著手,「妳阿姐會幫我弄…再說,我不差這些錢用,給孩子讀書好啦…」

抓著婆婆的手,她堅定的搖搖頭,「媽,再怎說,妳身邊要有點老本才可以。爸沒了,妳更沒依靠…」這對待她若至親的公婆,惹忍冬又紅了眼睛,「這筆錢可以讓姐對妳更尊重些…別跟我推辭了…再說,這是阿輝孝順妳的…」

婆婆這才哭著接受了。

婆媳倆在車站抱頭痛哭,她知道,即使丈夫過世,她和親切的婆婆間的親愛,不會因此斷絕。

說不定,這是亡夫給她最好的禮物。

阿輝…她從袋子裡掏出了那幾封擱置沒有寄的信。再也用不著了。她緩緩的丟進車站的垃圾桶,咚。

蹣跚的離去,沒想到,門口已經有人等著。驟眼看,像是宋鴻輝回來了。

一驚,心口一涼,只覺得眼前發黑,突突心跳著。

「大嫂。」來人笑面盈盈。這才認出來。

「小弟。」婆婆嘴裡念了幾天的么兒,現在才出現,「媽剛回花蓮呢。」

「是喔?我知道大哥的事情太晚了,現在才來…」他面容哀戚的低聲。

「不要緊,進來捻個香吧?」

沒有開燈的家裡,陰沈沈的。廚房突然傳來嘩啦啦掉落的聲音,忍冬若無其事的走進廚房,將掉落的鍋子撿起來,掛好。

「大嫂?」小叔開了燈,走進了廚房。

「沒事。鍋子沒掛牢。」

她點燃了線香,冉冉的煙,小叔將香舉過了頭,虔敬的拜了拜。忍冬跪著答禮。

「坐。」熟練的泡了茶,鐵觀音的香氣,混雜了檀香的迷離,有種舒緩的昏沈。酷似亡夫的小叔,坐在鴻輝最喜歡坐的椅子上,用著相同的姿勢喝著茶,也順手打開了電視。

跟著電視低俗的節目發笑,自然的一如鴻輝在家的時刻。

不見他有離去的打算,疲勞的忍冬雖然納罕,也由得他自便,回房間洗臉卸妝。正呆坐在鏡子前面,望著自己消瘦蒼白的臉孔,小叔靜靜的潛進來,站在她的身後,眼光炯炯的,在鏡裡和她的目光交會。

細看到現在,有些奇怪怎會認錯。鴻輝的眼睛都蒙著沒有生氣的沈滯,不像年輕力壯的小叔有著真實的精力和貪婪。

「大嫂。」他將做慣粗活滿是厚繭的手放在忍冬的肩膀上,將她真絲的襯衫勾起了幾條絲。以前,鴻輝將相類似的手放在她柔潤的皮膚,手底粗糙得令人戰慄和微微刺痛的感覺,能夠簡單的點燃她。

現在只剩下一點點燒灼的不耐。她輕輕的偏了偏肩。

轉過臉,正色的看著他,「聽說,你又快一年沒回家看阿漢了。你忘了還有兒子在媽媽那裡嗎?」

即使頹廢荒唐,孩子總是小叔心頭一根溫柔的刺。他的手垂了下來,面孔滿是惶恐。這感動了忍冬。

「小孩子總是想念父親的。」就像她的孩子們,雖然長年的寄居在外祖母的家裡,心裡想念的,也不過是一個月看不到幾次的父親。

這可終生看不到了。想到孩子惶惑哭泣的臉孔,她的心口湧上一陣酸,要很勉強才壓得住那種悲傷。

「……我沒賺到錢……」他的聲音空洞,像是要在陰森森的屋子裡盪著回音一樣。

忍冬數了五千塊給他,遲疑的接過來,他的口吻突然轉活潑,「大嫂…大哥過世了,將來你和小孩子靠誰?我跟妳講,我們幾個朋友想要出來包攬工程,可惜就是沒有資金,阿哪是妳拿錢出來投資的話吼,我保證妳會賺大錢的啦…」

忍冬很有耐心的聽他說著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夢想,她也知道若是把錢丟進去,通常只是筆直的走進北投或礁溪的煙花女郎的口袋裡。

我不如把這些錢直接的拿給這些煙花女郎,說不定就讓你們這些浪蕩子免於死於愛滋的恐懼,一下子完全了多少倒楣的家庭。所以她含著笑,堅決著搖了搖頭。

「小弟,我還有兩個孩子要養。這些錢是他們將來要讀書娶老婆的,我不能私下花了。」

小叔的失望,熾熱的像是燒融的牛油,從下彎的嘴角直滴落到地面。

「但是,」她從梳妝台的抽屜裡稀稀娑娑的找了會兒,將一疊發黃的紙拿出來,他的背上冒出冷汗,那是長長短短跟著大哥借錢的借據,「這些錢,就算了。算是給阿漢當學費好了。」面不改色的撕掉了幾十萬的借據。

小叔張著嘴。忍冬將撕碎的借據掃進垃圾桶,「回去吧,小弟。媽媽年紀大了,幾畝薄田也要人耕種,鴻輝過世了,就剩你一個男丁。你不扛宋家,誰扛呢?這麼大的家產,讓誰去繼承呢?細想去。」

思前想後,直覺這些話比自己掏心肝說得還真切,他哭了起來,忍冬遞了整盒面紙,鼻涕醒得震天的響。

等他走了,忍冬的肩膀垮了下來,燃起了 ROSE-VIOLET,滿屋子的玫瑰香氣,沖散了令人昏沈的檀煙。

廚房又不甘寂寞的鬧了起來,忍冬連理都不想理。等能掉的東西都掉完了,這才進去撿起來,成堆的堆在流理台。

最好翻了冰箱,這才完了事呢。她對著虛空微笑,隱隱約約,幾聲貓啼似兒啼,悽悽切切。

她照樣睡得極安詳,像是什麼事情也沒發生。

若不是子衿打電話給她,說不定就這麼長睡不願醒了。「喂?」

「忍冬?」他的聲音這麼的熱絡,「出來吃個午飯吧?意外險的錢下來了,我帶妳去辦手續…」

殷勤的帶著她東奔西跑,子衿像是沒有任何的倦意。領到錢,他建議全額拿來買基金,忍冬沒有接受,子衿也沒有慍意。

「也對,落袋平安。」還是笑咪咪的。

陽光似的男子,強壯的手臂像是能跑馬,不管是什麼大小事情,都俐落的一肩承擔。鴻輝治喪這段時間,和母親小朋友都混熟了,連小朋友都喜歡這個熱情好心的「王叔叔」。

「我說…阿冬阿,王先生結過婚了沒有?」母親半試探的問了她,倒是讓忙著寫作的忍冬,抬起了頭。

「不知道呢。」

「忍冬阿…妳今年才 33 歲,幾時熬到老阿…若是有好人,倒是不妨走看麥…」

看著向來古板嚴厲的母親,忍冬笑出了聲音,「知道了。」

但是她的臉上還是淡淡的,看不出意思。只是積極的找仲介公司賣房子,子衿覺得可惜,「又不急著用錢,現在房價又低迷,何不留著自己住?」

忍冬還是笑笑的,「我住太大了。」

「媽媽呢?小朋友呢?」他稱呼得極自然,「讓他們一起來住不就得了?」

「我母親不喜歡離開舊居,我的小朋友…娘家那兒的學區比較好。」

子衿低著頭,有些動氣,「妳就是不喜歡聽我的主意,對不對?」

忍冬只是笑笑,踱了出去。子衿捉住她的手臂,「妳…妳轉眼也老了,我會待妳好的!」

「那麼,」忍冬和顏悅色的輕輕掙脫,「誰來待南投的王太太和王家小朋友好呢?」

子衿的臉馬上變色。「妳…妳派人調查我!」

「很難麼?也不那麼難。托個朋友查查戶籍地,咱們的戶政事務所又向來盡責。」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忍冬的神情還是那麼愉悅,輕輕的哼著歌。子衿沒聽懂她哼得原是第五元素裡的主題曲,只是那尖銳的高音被她降了好些。

陽台的夕陽緩緩的將她染了一身的絳紅,低聲,「我是真的喜歡妳的…」

忍冬回頭對他微微一笑,「天要黑了。回去吧,我也累了。」

子衿替她掠起一絲披在臉上的髮絲,沒有風,風鈴卻發瘋似的亂響。

他的眼中有著明顯的怯意。「怎麼?」

「沒事,」忍冬若無其事的撒著謊,「有隻麻雀飛過去。」

他沈默。「房子賣了也好。妳也別一個人住著。」

什麼事情也沒有。她安靜的在無人的家裡吃飯,洗澡,寫小說,看書,安眠。

陸陸續續的,幾樣理賠金都到了手。她只把錢存進銀行裡。不過死了一個男人,身為寡婦的她,倒是收到了為數不少的遺產。在真的有錢人的眼中,不到千萬的金錢不過是點零頭,這些零頭卻夠他們母子好生規劃未來。

她愴然的微笑。或許是這些零頭引來了蒼蠅,在暗巷裡,遇到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打劫。

一直懸著擔心的事情一但發生,事實上也沒那麼恐怖。她倒是有點高興幾乎要過期的噴霧劑終於派上了用場,兩個小混混只拉斷了皮包,就讓嗆鼻的辣椒和瓦斯幾乎咳死。連前來搭救的子衿也嗆咳不已。

好巧合的打劫。她在心裡冷笑著,第二天又買了電擊棒。

「我只是想妳願意依靠我。」他懊惱的前來坦白,反而讓忍冬不忍起來。

「這種蠢事,不要再發生第二次。」背對著他,坐在地上整理雜物的忍冬,緩緩的將頭轉過來。

漸漸昏黑的客廳,只剩下炯炯的大眼睛,像是燃燒了水銀燈的火,精神著蒼白的輪廓,瘦了一大圈的忍冬,襯著漆黑蜿蜒到地上的長髮,一身沒有任何色彩的黑喪服,只有頸項的雪白,和潤白的雙腕。

子衿覺得喉頭緊縮,陣陣的乾渴爬了上來,只能緊緊的握住自己的拳頭,開車回家的路上,不停的搓揉著自己的私處,想像她羊脂似的手,不停的搓揉著自己,冷冷的著火。眼底也濺著一點點的火光,她。

* * *

找到了一個小小的房子,只有十來坪。和舊家的陰森不同,這是個向東的,一大早就滿室陽光的小家。離母親的家只有二十分鐘的路程,小朋友假日都喜歡到屋頂花園盪鞦韆。

還是一個人住。她沒讓子衿進來過,要找她,只能在大樓底的丹提喝喝咖啡。

「如果我離婚呢?」子衿追問著,「這樣妳就肯跟我了嗎?」

「不。」她靜靜的喝著咖啡,子衿卻發起脾氣,一推杯子,走了。

除了上香和整理舊物,她鮮少回到舊家。陌生的女子怯怯的站在她的面前時,她正指揮工人將幾樣傢具搬走。

「宋太太…鄭忍冬小姐嗎?」那女子也穿黑,溫順的走向前來,眼神像是驚惶的小兔子。

「是。」不是不狐疑。工人卻誤認了,趕著陌生女子喊鄭小姐,害兩個人都笑了起來。

是的,這陌生女子有著忍冬相似的氣質。蒼白,楚楚。但是忍冬明白,她和這個嬌弱的女子是不相同的。

「有事?」

女子的眼神潰散開來,找不到焦距的慌張,靜了片刻,「…為什麼…為什麼不跟他呢?」

跟他?

「他是個好人…自從我先生過去以後,都是他在照顧我們母女的…他真的很好…」

忍冬張大眼睛看著她。

「他叫妳來的嗎?」

女子搖頭,「他…不開心好幾天了…我知道…他心裡有事情…」

幾條斷裂的線,突然接了起來。在心裡隱隱約約的不妥,終於找到了一絲光亮。

「妳叫什麼名字呢?」輕輕的問。

「何夙慧。」她送上名片,夙玉鋪。

「我賣玉,有空來看看,鄭小姐。」

看著她寂寂瘦削的身影,像是欺負了誰似的不忍。發了一下子的呆,她到央圖看了許久的舊報紙。印了些出來,她微笑。

踅到鴻輝出事的地下室,工地人來人往的揮汗,沒人注意到她悄悄的掩近,站在地下室的出入口,陰黝黝的水波緩緩浮動。沒有任何屏障的地下室…掉落是這麼的容易。

嗆咳,腳步聲。皮鞋裡喳吱喳吱的浸著水,在她身後站定。

她微笑的轉身,什麼都沒有。

到了夙玉鋪,夙慧的店面在前,後進就是母女相依為命的家。走進去,正好聽見子衿爽朗的笑聲,和夙慧柔軟的輕語,還有小女孩清脆的說話。

看見了她,子衿愣住了。夙慧低了頭,看不清怎樣的表情,「來,娃娃,我們去看店,讓叔叔跟阿姨說話。」

喚做娃娃的小女孩,張著好奇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著污濁的成人們。

「夙慧來找我。」忍冬的聲音還是溫柔的,帶著笑意。

漲紅了臉,將脖子一扭,「她就是愛管閒事。我沒讓她去找妳。」

「若不是你暗示了,她怎麼敢找我呢?」忍冬笑吟吟的,坐了下來。

子衿瞪著她,「妳如果是來侮辱我的,可以走了。我也不會去糾纏妳。」

「然後,尋找下一個寡婦?或者說,製造下一個寡婦?」忍冬將袋子裡的報紙影印拿出來,「你知道嗎?央圖的資料真的很有用…只要懂得一點搜尋技巧就可以找得到…而且,貴公司的會計小姐和我很要好呢,要拿到你的勞保卡,真的不難。」

她沒有看面如白紙的子衿,「你很少換工作…但是每個工作總要死一兩個工人…巧合,對不對?剛巧你都會負起『照顧』這些寡婦的重責大任,更巧了,對不對?』

「妳說什麼我不懂。」他的聲音卻艱澀了起來。

「真的不懂?」她笑了起來,「工地真的是很容易發生意外的地方,嗯?尤其喝得醉醺醺的時候,嗯?」這麼嬌弱的聲音,卻尖銳的沒有餘地,「工人的寡婦又通常柔弱無助…這麼大筆的錢,若不是讓你掌管,早讓陰狠的親戚們吞吃了,不如受著你的管轄,還能有點骨頭啃。夙慧的錢呢?也都在你的管轄範圍內吧?一年丟點利息出來,寡婦豈不感激涕零的?」

「妳想要什麼?」他輕輕的,恐懼又困惑的問。不,她說得不是真話。她不是來求取他的原諒和保護的嗎?為什麼說這些話來刺傷他?

「你有罪。」

他閉了閉眼睛。有些暈眩的。「那些都是意外。怎麼?」他激動了起來,「難道妳要因為這些意外,讓警察來抓我嗎?!」

「不要!」夙慧衝了進來,護衛在子衿的面前,「求求妳,不要這麼做…妳聽到他說得了,那是意外,他不是存心的!」

「夙慧?」她?她…她到底發現多久了?

抱住愕然的子衿,「求求妳,不要讓警察抓走他!他待我們母女好,是真心待我們好的呀!大地震的時候,他抓著娃娃,抱緊我,寧可讓東西砸在自己身上,也沒讓我們受到一星半點的傷害呀!」她哭了,那樣蒼白瘦弱的臂膀頑強的守護心愛的人,娃娃也哭著,抱住她的王叔叔。

「死去的阿財根本不管我們母女的死活!他只知道喝酒玩女人!連娃娃的奶粉錢都搶走…我賺到的每一分錢都…阿財根本就不愛我了…連給我幾千塊都摔在我臉上…他是該死的…他本來就該死…這不是子衿的錯…是我!是我的錯!」

她原本嬌弱美麗的面孔扭曲著,咬牙切齒的抓著忍冬,「是我的錯!我天天祈禱他趕緊死…是我的祈禱生效了!殺人的是我,是我呀!」

「夙慧!」架住她,子衿也流下了眼淚。

「這不是誰的錯。他們是該死。」忍冬對著她點點頭,「真的,我們知道,子衿曾經『照顧」過的每個寡婦也都知道。」她將剪報撕碎。

走出夙慧的店,子衿追了出來,「真的只是意外。鴻輝的事情。」

「你只是沒有救他。」忍冬注視著子衿,「為什麼?」

望著忍冬,他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過的一張雪白臉孔,將他留在橋上,悽楚的緩緩降入冰冷的大甲溪。淹沒。

媽媽。

「鴻輝總是誇耀著,在廚房地板上強暴妳的細節。」他的表情蒙著嚴霜而空白,「每一個細節。在每一次喝酒之後。」

忍冬也望著他,迷離的微笑,「是的,只是不幸的意外。」

緩緩的,蒼白的面孔又離開了他。不過這張蒼白的臉孔卻出現了笑容。

他的罪是值得的。

緩緩的走回夙慧的店,抱緊了同樣蒼白著臉孔的夙慧。

* * *

回到舊家,空蕩蕩的房子裡,只有鴻輝的遺照還在神桌上瞪視著,微弱的檀香繚繞,昨天才供上的水果,已經有了腐敗的氣味。

你以為,我會替你復仇麼?為什麼我要?在你毀滅我的天真,虐待我的每一根神經,忽視我,陷我於恐懼中,除了死亡無所遁逃…

她的思緒一下子飛得極遠,重溫相愛時的濃烈和柔情…身穿雪白禮服,成為他的少女新娘…在無止盡的生活中,他摧毀了她。

恐懼到最後,那幾年的婚姻生活只剩下煉獄白灼的火光,什麼都不記得。

即使逃離,巨大的經濟壓力也使她陷入絕境。那個秋天的黃昏。她寫好了所有的遺書,在皮包裡暗藏了 102 顆的安眠藥,還有她自己簽下的離婚書。

她將皮包底層已經受潮的安眠藥拿出來,還有離婚書。

「我和你,已經沒有關係了。」當著鴻輝的靈前,焚燒了離婚書,也燒了安眠藥,「這些藥,你帶去陰間慢慢吃。我贏了你,用不著這些藥了。」

鋁門狂暴的搖動著,外面的風鈴亂響。緩緩走進廚房,拿起菜刀,她溫文的站在陽台,沒有風的夜晚,對著徒然的響著的風鈴。舉起刀,冷靜準確的砍著繫著風鈴的橫木,木屑飛濺,割破了臉,一絲豔紅的血落下來。

風鈴也頹然的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再也不響了。

這個時候,夜風才遲疑的拂著,帶著春天微微的蜜意。

終是忍過冬天。

* * *

看完了「大劈棺」,雖然觀眾這麼少,她還是賣力的拍著手。

「只是排演,忍冬姐,不要這麼賣力啦。」還沒卸妝的莊周,不好意思的出來嚷嚷。

「哇~真的是忍冬ㄟ~」演莊周妻子的素衣麗人,衝了出來,圍著她問長問短。

不過是寫過幾本書吧。但是她還是好脾氣的,回答,簽名。

「怎麼會來看我們排演阿?」小女孩的眼中帶著天真和好奇,所以演不出那種狠勁。

「…我只是想看看…結局會不會有變…」

「有變?不會吧?這本戲不太會改什麼呢…」

如果那一斧,真的劈死了裝死的莊周呢?他的妻子說不定就自由了。她沒說出口,只是半閉著眼睛,微笑。

整個人在舞台下朦朦朧朧的裹著黑色的衣裳,眼睛像是著了火般明亮。

「仔細看,不覺得忍冬漂亮嘛。」

「嗯,」收拾著舞台的國劇社社員小聲交談著,「但是猛一看,卻覺得…」一下子找不到措詞,「艷得很。」

「咦?什麼東西咚咚咚咚的?」他們看著佈景,只有紙做的棺木還沒收拾。

「老鼠吧?」

忍冬望向台上的棺木,熟悉的嗆咳聲,布鞋浸了水,喳吱喳吱的在她背後停了腳步。

又來了麼?

她笑笑的轉身,忍冬知道,他也只有膽子在他身後,懷著燃燒的恨意。這種燃燒的恨意,點燃了她勝利的明艷。

我終究勝了你。

緩緩的拾級而上,嘴角帶著溫柔的笑意。面對著滿滿的春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