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間咖啡廳IV。有一間的menu(上)

有一間的menu

時序推到秋意深深的季節,台北的慶祝方式就是偶爾下一場雨。

酷暑猶在,只是陣陣的雨將溫度降了下來,提醒著,寒冷就要來臨,不要掉以輕心。

秋天就在幾場冷冰冰的雨裡頭,讓台北人穿上了薄薄的外套。

這樣初寒的季節,常常有客人為了避雨走進有一間,這些陌生的客人通常會點一些menu上面沒有的咖啡。

「你們沒有愛爾蘭咖啡?」又有人嚷著,「喂,我要一杯愛爾蘭咖啡。」


老客人停下閒聊,饒有興味的等著沈靜的回答。

同樣的戲碼看了好幾回了,有的人聽其他客人轉述扼腕不已,終於可以親眼目睹,紛紛睜大了眼睛。

「對不起,」沈靜湧起抱歉的笑容,「本店的愛爾蘭咖啡煮得不道地,不方便獻醜。實在很抱歉…」

「不道地?不道地也沒關係啊。」新客人抱怨著,「妳看不看小說啊?這麼有名的咖啡都不會煮,開什麼咖啡廳啊…」

沈靜停了停,露出微微困擾的神情。「煮咖啡只要有器材就可以了。技術層面沒問題。只是…」

「只是什麼?」新客人不耐煩了。

「只是我欠了那一點眼淚。」

她美麗的手輕輕滑過雪白的臉頰,「愛爾蘭咖啡需要那點眼淚調味才正道。但是很抱歉,我沒有。」

老客人壓抑卻忍不住的嗤笑起來,新客人訕訕的,「…呃…那個…那就來杯拿鐵吧。什麼咖啡廳嘛,餐點只有一樣,點心也沒幾樣,連煮杯愛爾蘭咖啡都有那麼多的藉口…」

同樣的抱怨已經聽過多回了,沈靜還是抱歉的笑笑。

有一間的 menu 非常的簡單。打開來只有兩頁,尋常的咖啡以外,花式咖啡少得可憐。連調酒也是很普通的幾種,點心只有蘋果派和黑森林蛋糕,只供應一種餐點:本日特餐。

本日特餐內容是不一定的。只會寫在吧台的小黑板,這才知道今天有什麼吃的。

照理來說,這樣的咖啡廳太沒有特色了,要在台北生存下去似乎不太可能。

但是來過的客人,幾乎都會再來。老客人常笑著說,老闆煮咖啡像是科學實驗,真的拿碼表來計時。一匙一瓢都一絲不苟,煮出來的咖啡嚴謹而口味專一,只是得等很久。但是小靜卻總是這樣閒閒的,再忙也能優雅的在不同的咖啡中穿梭著,她煮的咖啡有她的味道。

滋味不是最好的。卻總是在微妙的酸與苦當中,藏著一點回味。

「小靜,」有時莫名其妙的點單,她居然也煮了出來。「鴛鴦咖啡?老天,妳到底是哪裡來的?這杯咖啡和我在香港喝的差不多!」

她的答案總是一樣的,「我從來的地方來。」

「那妳要往哪裡去?」老客人會打趣她。

「我要去的地方,人人都要去。」她端上咖啡。

明明知道她的回答會一樣,老客人還是喜歡這樣問她。這群已經過了不惑之年的中年人,在她的回答裡,找到過往曾經有過的記憶。

是啊,他們都很疲憊了,疲憊的幾乎舉不起手臂。少年時代的輕狂都已經成為歷史,往往會想不起來。但是沈靜這樣不知道年紀來歷的女子,卻像是五○年代歸來的少女。

嫻靜不多言,眼中藏著許多祕密。像是他們都看過的「珍妮的畫像」,有人真的送了一幅珍貴的老海報給她,她也慎重的掛在吧台旁的牆壁上。

她是有一間咖啡廳永恆的風景。聚集在吧台,他們望著她的時候,各自找到自己渴望的想像。

「十一號桌,曼巴。」小珂精神十足的把點單拿上來,也默契的接過

沈靜剛煮好的咖啡,「還有,二十四號桌點長島冰茶。」他小聲的囑咐,「她已經喝了兩杯了,這杯的酒調淡一點,我怕她醉死。」

沈靜遞過去一個了解的眼神,開始調酒。

他又忙著走到後面,告訴老闆娘要一份本日特餐。

有一間的夜裡,多半是這樣的忙碌。

但是有時風狂雨急,咖啡廳裡冷冷清清。除了一定會來的十一號桌客人,就只有小珂和她在。

「來吃吧。」小珂把老闆娘精心燉煮的紅燒牛筋端上來,「妳到底有沒有吃飯?妳比當初來這裡的時候瘦好多。」

「我幾時來的?」她含笑,溫順的坐下來,讓小珂幫她佈碗盤筷子。

「呃…這個…」小珂愣了一下,他幾乎想不起來沈靜什麼時候來的。像是她一直在這裡。

沈靜笑了笑,拿起湯匙。

她到有一間咖啡廳,已經快一年了。這麼長久的觀察,有些事情不用說也知道。

老闆開這家咖啡廳不見得賺到錢。不過是喜歡喝咖啡和美食的老闆,貪戀一點咖啡廳的靜謐罷了。所以,他總是下午兩點就來開了門,靜靜的在空無一人的咖啡廳裡煮咖啡,等著老闆娘煮飯給他吃。

但是只煮一點點不是那麼好吃,老闆娘才多採買了食材,花了許多工夫張羅,讓嘴刁的老闆也能吃得眉開眼笑。

所以才有每日特餐。那不只是一份特餐而已,還包含了老闆娘沒有說出來的心意。

偶爾老闆娘煮了比較罕見的好菜,也會打電話叫她來吃。在充滿陽光的咖啡廳,滄桑的藍調音樂裡,三個人靜靜的吃飯。

吃完飯,老闆會煮起嚴謹的咖啡,第一杯一定是給老闆娘的。

這也代表他默默卻溫柔的情意。

這種安靜的相愛,讓局外人的沈靜,也覺得溫暖。

有時望著老闆娘忙碌的身影,她會忍不住的想著。做菜有職業級的水準,繪畫又直擊入人心--有時候畫商會前來遊說,她才知道老闆娘少女時代也曾經是畫壇新銳。

幾乎老闆會的,她也都會。學過室內設計的她,將有一間佈置得溫暖有品味,牆上掛了幾幅老海報和她自己的畫,煥發出一種憂鬱卻親切的滄桑。menu是她親手設計的,咖啡廳的一切都是她在打點。

如此聰慧的女子。

她怎麼會甘心,只當老闆的影子呢?她忠心的、甚至是虔誠的,站在老闆的身後,打理他的咖啡廳,當他廣告設計的助手,煮著一頓頓的菜。

和老闆一起熬夜,然後在丈夫還在酣眠時,悄悄的起床,出門採買食材。閱讀沈靜前夜寫的工作日誌,查點咖啡豆和酒的存量,叫貨、記帳、到銀行存款或提款。

丈夫起床以後,她又要忙著打理咖啡廳,還必須當丈夫的助手。

她怎麼想的?愛情這樣偉大,偉大到能夠將自己的一切渴望都掩蓋,還是她已經沒有任何企盼了?

或許她是幸福的。但是這種幸福的後面,卻是多麼感傷的殘忍。

沒有自我的殘忍。

十一號桌的客人抬頭,讓神游物外的心神收斂。她走進吧台,開始煮曼巴。

她再也沒也比這杯曼巴更重要的事情,在這個時候。她不要回頭望過去。不再回頭望沒有自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