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後 之二十二

但老天爺對我,實在太有創意,有創意到不讓我笑太久。

在我和灑塵在一起滿三年的時候,夏末秋初,這個神奇的字眼「三年」,終於發作了賊老天的惡作劇。

那天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夏末猶熱,我們懶懶的在葡萄架下乘涼,我幫他繫上我剛做好的荷包。其實我的手藝跟這時代的任何人都沒得比,粗糙得很,但戀愛中的人嘛,哪想得到他拿出去會招人笑,他也滿眼柔情的看我繫荷包,一下下的輕輕啄吻我的額頭。


我感謝這病小姐的皮膚非常之好,這樣熱的天也不會冒油汗,讓灑塵親起來我也不會羞愧。若是之前那個滿面油光的老太太…嘖嘖,我不敢想。

正相依相偎時,小門響起一片急促的敲門聲。

灑塵皺著眉去開,跟僕役說了幾句話,突然臉色大變,點了點頭,重新關上小門上鎖,衝過來把我抱起,疾步跑回房裡,聲音輕顫,「公子,妳在這兒千萬別走,誰來敲門都不要應。」然後把鑰匙塞在我手底。

「灑塵!」我的心緊縮,一把攢住他。

「日落再出去,好嗎?」他臉色蒼白若紙,「不要害怕,公子。我讓人去說妳不在家了…妳千萬千萬,要聽我的。日落再出去…我一定會回來的,好嗎?」

好一會兒,我才能鬆開手,讓他走出去。

但他沒有回來。我焦急的等到日落才開小門,去問門房,聽到晴天霹靂的消息。

有大官來宣聖旨,灑塵跟著他們走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我們已經離京城這麼遠,這麼久,為什麼過去的陰影還是不放過我們?

怎麼走回房裡的,我不知道。僕役在外喊,問我要不要吃飯,我沒應。我也沒喝水,不知道要上燈。坐在黑暗中也沒感覺…因為我早就已經深陷黑暗。

為什麼?為什麼是這樣的結果?他沒有跟我說再見…就不再見面了。

我想我連大腦都停頓了。

直到燭火把我驚醒,我才滿臉淚痕的抬頭,看到灑塵,我尖叫著衝進他懷裡,害怕他會消失。

他一遍遍的吻著我的頭髮,「公子,不要怕,不要害怕…」但他的聲音在發抖。

他說了兩遍,我才聽懂他的意思,只是淚水更洶湧,覺得我的心整個裂開來了。他是趁夜偷偷回來,等等就得走了。

起因是個灑塵的遠房表哥,外放到杭州,路過時看到了與我同行的他。大為驚疑,因為永世為奴的葛棄業,已經和盧家的下堂妻一起燒死了。那個親戚寫信給葛家老爺,灑塵的爹也害怕了,派人到杭州暗訪,老家人確定是葛棄業。

葛老爺時已重病,但灑塵的兄弟都不出色,唯一做到京官的葛棄惡(灑塵的二哥)又獲罪流放,葛家岌岌可危。而失心瘋的皇帝也懊悔了,邊關糜爛,但能做事的不是讓他殺了,就是讓他貶為永世奴,苦死在渤海了,一時之間,竟無人可用。言語間常嘆息,「朕屈棄業也。」還將他爹招來詢問,葛棄業是否真的死了。

他爹非常乾脆的把自己的兒子賣了,美其名為忠君愛國。

皇帝下了道聖旨,免去葛棄業的奴籍,召他回京探父病,並且面君說明何以出現在杭州。

「我聽到有聖旨來,」灑塵低聲說,「我想邊關糜爛到那種地步,一定是被看破行蹤,皇上懊悔了。但無法解釋妳的身分…所以才要妳躲起來。我打算告訴他,我逃出火場昏迷,玄雲公子路過救了我,收我為家奴,帶到杭州去。玄雲公子一無所知…但妳的身分經不起細查,」

他把我抱緊一點,「妳到那鄉間別業去躲一躲。若是危急,妳去蜀中找我師父。」

「我不去!」抓著他衣服,我淚流滿面,「我不要跟你分開!」

「公子,我一定會回來。」他焦急的說,「我在別業找不到妳,就會去蜀中找妳。聽話…」

「你騙我。灑塵,你騙我!」我哭得更厲害,「你打算魂飛千里來完成這個誓言嗎?不行!」

他的唇抖了一會兒,「…我很想帶妳逃走,但不能。葛家上下百來口的性命…我不能抗旨。我也很想帶妳同行…但我自己的命都…我不能帶妳去涉險。我一定會回來…」

「那就好好的回來啊!」我揪著他前襟吼,「好好的,一根頭髮都不能少的回來!不管是十年二十年…」

他不肯看我。

「葛棄業!」我對著他吼得更大聲,「別以為皇帝了不起,他解除你的奴籍我可沒有!我還是你的公子,你給我聽好,保住你自己的命,聽到沒有?!你敢輕生,我馬上死給你看,而且死幾百次都不會原諒你,永遠永遠都不會跟你相認!聽到沒有!」

他落淚了,把額頭抵在我額頭上,和我的淚融在一起。

我心疼極了,但我絕對不能忍受他死在我前面,不成。「…你要我聽你的,就要先聽我的。」

良久,他才點了點頭,吻了我。

那是一個,很長但也很短的吻。我們努力付出最大的熱情想表達,但遠遠不足夠。我很明白,他這一去,若是平安,就會被皇帝扣下來作牛作馬,再也不會回來。若是不平安,他的個性也不可能逃跑,一定引頸就戮,當然也回不來。

而我的身分太複雜,不可能嫁給朝臣,他也不願把我擺在險惡的京城。

他細聲的保證,「我一定會回來,一定。公子,妳不要害怕…要等我。別害怕…」

非離去不可時,他扶在門框回頭看我,許久許久。我無法送行。我怕我會失去理智硬要他帶我走。

我很願意跟他同死,但不願意被當作他的弱點拿來要脅他。我最希望的還是他能活下去。

他終是走了。我握緊手裡他塞給我的師門銅牌,努力吸氣,不讓自己號啕大哭,讓他走得更蹣跚不捨。

我終於知道「吞聲」是什麼意思了。

一宿沒睡,我自己打了水洗臉,用冰冷的井水敷在眼睛上,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些。

賊老天對我真是太有創意了,不得不心服。

我以為我會死掉,痛到死掉。但我的傲和倔爬起來,強硬壓住劇烈的痛。我得把自己安排好,給灑塵一個希望。古人動不動就死實在是太差勁的習慣,我要讓他知道,我活著,他要記得諾言,一定要回來。

等我平靜些,終於用了半百的若無其事,假裝得很完美,上馬去了書肆交代。我跟掌櫃坦承,我就是蕪蘼君,想要外出取材,好好寫個鉅作,所以有段時間不會回來,請他好好看著書肆。

「灑塵公子也去?」掌櫃被這消息打矇了。

「當然。」我笑了一下,「不然誰為我趕馬?」

我相信不出半天,杭州城都會知道這個消息。說我癡心妄想也好,說我不肯面對現實也罷。我就是不要放棄杭州城的人脈和鋪子,我和灑塵總是會回來。

我絕對要相信這件事情,灑塵也不准他不相信。

當天我回飛白居安排一下,就獨自駕著馬車走了,只帶了銀票和一點碎銀,不太多的行李。

其實我知道,就算我一個人,也是可以的。雖然心靈傷痕累累,但我最基本的素質有種強悍堅韌的東西,讓我足以咬牙面對那麼多折騰,沈默的熬過一切。

我會哭、會打滾,那是因為身邊有人會介意。我那麼無能廢物,是因為我可以倚賴。這是我獨特的撒嬌方式。

前世我對這種撒嬌,覺得羞赧,背對人群,不願發作。今生是因為灑塵。

他是我可以放心撒嬌的人,所以我讓他寵得非常無能非常廢物…但不代表我就不能堅強起來。

路途很遠、很艱苦。常要經過鬧山賊土匪的地方。但我僥倖的沒被打劫,也能冷靜的應付山賊。灑塵的師門銅牌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我幾乎沒吃太多苦頭。

真正的苦楚,是和灑塵生別。我都跨過那檻沒心痛而死了,其他我都能應付。

只有某日,在廉價客棧讓月光驚醒,我想起灑塵微側著臉看著月,帶著幸福滿足的微笑,那張我怎麼看也看不厭的臉…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矣。

那是我在旅途中惟一一次的痛哭失聲,幾乎摧心而死。

但我入了蜀中以後,痛苦已經結疤,進入一種沈鬱的時期。

等待最是摧心漫長,我很有經驗。現在就倒下,實在太早。而他,是我兩世為人最有信心的一個。

只要還活著,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我們就有機會重逢。這輩子沒辦法,下輩子也熬得到。他和別人不同,完全不同。

我就是不要讓賊老天笑到最後,覺得他玩到我了。

等我到了蜀中的劍關時,在狹小的街道,找到一家打鐵鋪。依舊包著綸巾的老闆,看著我發呆,又看看銅牌。

「…這是葛師哥的銅牌。」他搔了搔頭。

「我是葛棄業的刎頸之交。」我憂鬱的笑了笑,「突逢大難,他要我來請見萬蒼流先生。」

他看看銅牌,又看看我,親自陪我去附近的道觀暫居,說他師父雲蹤不定,若歸來必定請我去見。

我謝了他,在蜀中安頓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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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jouj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