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後 之二十四

我就靠他每年兩三次的信撐過這段可怕的日子。

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能維持正常生活,但偶爾,偶爾我會像是毒癮發作,抱著自己不斷發抖,從內心到肉體不斷哀號的渴求灑塵。寂寞是種恐怖的怪物,逼人發瘋,有時候真的想出去隨便拖個男人,歡愛終夜,做什麼都行,只要讓我忘掉這種可怕的痛就好了。

但我辦不到。我只能流淚的看著灑塵語氣淡然的信,隱喻含蓄的提到過去的種種。還有他被皇帝安排到兵部去了,以文官舉子身分破格晉升。


每次那種毒癮發作,我都整夜反覆看著我都能背的信,才能勉強熬過去。

所以我想,若是灑塵和其他女人發生肉體關係,甚至娶妻了,我都不會怪他。因為這種折磨太痛苦、太發狂了。

我是自願的、自找的。但我捨不得他也經歷相同的痛楚。

幸好這種時候不多,不然我大概真的瘋了。

別離兩年多間,我寫了四部「司命雙侍傳」,最後大結局,歷經磨難的司命雙侍,放棄了永生和一切,攜手共渡凡人的一生。真是很無聊平淡又沒創意的結局。

書肆掌櫃託人送銀票來還送了讀者來函,許多人對這結局不滿意。但讀者怎麼會知道,我所希冀的從來不是波瀾壯闊悲烈淒美的人生?

我要的只是,灑塵回到我身邊,喊我公子。

我要的只是這個而已。

寫完這部以後,我發作了「狂亂爆發後症候群」。寫得太狠太久,心力交瘁,又覺得再無目標,生無可戀。很乾脆的倒下來,在成都附近的小客棧大病一場。

人的韌性就是很奇怪,以前灑塵在我身邊,健康的時候都四肢不勤,洗臉刷牙都是他幫我的。現在病得蒼白憔悴,四肢無力,還是能爬起來打理自己身邊的一切,完全不用假手他人。

只是我懶得動,也沒回劍閣,病了大半年,也一直就住下來。書肆掌櫃派來的人,找得要死要活才找到我,給了我銀票和讀者的信。

我什麼事情都不想做,成天躺著。只剩打理自己的能力,和看看讀者的信。又漠然的躺回去。

我知道,我會好的。這樣劇烈的大發作,終究會好的。我從來沒有因此而病死過,前世沒有,今生也不會。

這天,我鬱鬱的坐在窗前,胡亂的披了件袍子,也沒穿好。反正裡頭還有件單衣。正在隨手翻著一本詩詞選,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我看著日漸漸西沈,風裡帶著一絲涼意。夏末秋初,我熬過了一個三年,沒被相思殺死。但這一天,我什麼也沒辦法做。三年前的這一天,灑塵離開了我。

像是一把玻璃渣嵌在早已傷痕累累的心臟,鮮血淋漓血肉模糊。又像是一把鈍刀插在胸口,反覆往鋸,很想哀求住手,卻只能緊緊咬住嘴唇。

我一遍遍的告訴自己,我會好的,終究會好的。挺住,千萬要挺住。

就在最後一絲金光消失時,星子躍出黑絲絨,像是夜的淚光。我顫抖的在桌上摸索,卻沒有摸到我的煙。

香煙還在北美洲呢,這裡怎麼會有?

於是我只能顫抖的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直到黑影籠罩我。

背著光,我只隱約看到是個男人,臉上留著鬍子。他疾步過來的時候,我沒認出來,伸手架住他,「兄臺何人?非請自入是賊也…」

「晚照。」他喚我。

轟的一聲,我整個僵住。這是夢吧?我枯坐終日,竟是睡著了。「灑塵?」我輕喚,「不,不對,這一定是夢。我撲過去你就不見了…」

他抱住我,一面吻一面說,「別說話,晚照,不要說話…別說話…我也怕是夢…」

只半褪衣裳,他就激動的在我身上馳騁,不斷的喊我晚照。我只知道抱緊他的脖子,心頭迷迷糊糊。我不敢相信,一點真實感也沒有。

我不相信賊老天放過了我,在這神奇的三年把他放還給我。

等他癱在我身上,我才仔細的看他。灑塵…應該說葛大人,看起來又熟悉又陌生。他蓄起鬍子,看起來完全是個朝臣高官,威嚴極厲。我有點不敢抱他。

風塵僕僕,看起來他是一路趕來的。很可能是我依舊渾渾噩噩,如在夢中,所以我翻身下床,自己整理好衣衫,把衣角塞進腰帶裡,赤著腳,用帶子捆住袖子,走出去提水,準備給他盥洗。

我抬眼,他卻陰沈的躺在床上看我。「能幹了?」他冷冷的說,「沒我什麼都會了。」

我突然生氣起來,非常非常生氣。我把提著的水桶往地上一摜,水花四濺。「你…!」卻又語塞說不出話,站在滿地水漬哭了起來,「你擺出那種大官的樣子…」

他呼吸粗重了一會兒,下床抱住我,我掙扎,他也沒放。「這幾年,妳不知道…我怎麼過的。妳怎麼知道,每晚我要喊妳幾回?…」他眼淚落下,抱著哭得氣喘不過來的我,「我想到,妳沒我,怎辦…但妳看我的眼光,那麼陌生…妳連水都能自己提…我這三年的心,算什麼…」

「你當我容易?我就容易?」我捶了他好幾下,放聲大哭,「我不讓人碰,不自己來怎麼辦?你還欺負我!」

「公子…我的小公子…」他把臉埋在我的掌心,也眼淚點點滴滴的從指縫落下,「我寧可再賣給妳一次、百次、上千次…只祈求今生不再別離…」

我這時候,才有實感。或許那聲「公子」,我才覺得,灑塵真的回到我身邊了。

後來他跟我說,見到我坐在窗下,「面似孤寂之月,色如春殘之花」,傾頹哀艷,竟比以前更奪人心魂,有些不敢相認。甚至,沒有第一眼就認出他,讓他感到非常害怕。

三年苦苦相思,莫非只是一場空?

後來我居然自己跑去提水,把他撇下,他沒來由的憤怒起來,才激出我們這場大哭。

「你、你已經是朝臣…」我哽咽的說。

「什麼朝臣?」他賭氣別開臉,「公子,妳自己說的。皇…皇上沒有什麼了不起,就算他脫了我奴籍妳也沒有,妳依舊是我的公子。妳說的話,每個字我都記得…但我只是蓄起鬍子,妳就、就把我給淡了…」

我把他的臉扶過來,很輕很抱著歉意的吻他。就算有鬍子,他還是發出輕輕的嗯,讓我打從心底熱起來。

沒多久,我們去見了萬老先生,盤桓數日,刮了鬍子,又同駕馬車離開蜀中。

灑塵的父親病死了,依例丁憂三年,順理成章的辭官。他一出七七就單騎離京,直奔蜀中。

我想到三年後又得再面臨一次離別戮心之痛,不禁鬱鬱寡歡。同在御座上,靠著他的手臂,不言不語。

「這次不會。」他輕聲說,「皇上…沈迷金丹,指甲異線,舌疔唇焦,活不到三年了。」

我緩緩張大眼睛,驚愕的看他。「你…沒有告訴他?」

他淡淡的說,「皇上聖裁獨運,力求仙道,應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何須多言。」

…是我帶壞了這個忠君愛國到簡直愚忠的國之棟樑嗎?

趁我失神,他伸單臂將我摟住,完全無視路上行人驚駭的眼神。外表上看來,大白天兩個男人摟摟抱抱,就算是男風極盛的大明朝,也頗驚世駭俗。

管他的。我乾脆趴在他的腿上,閉上眼睛。他撫著我的背,輕輕唱著,「廣開兮天門,紛吾乘兮玄雲。令飄風兮先驅,使涷雨兮灑塵…」

聲音裡有著極度的歡意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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