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堂後 之五

在月亮剛開始缺的三月夜裡,我覺得我還在做夢,騰雲駕霧的飛過了屋頂和樹梢,然後是圍牆。

我還沒怎麼搞清楚,已經被打了好幾下臉頰,這才覺得喉嚨難受,嗆咳起來。張開眼睛,葛先生的臉離我非常近,滿滿的都是擔憂,「少夫人?」

「怎麼…」我又咳了起來。身上油油滑滑的,還燒了一截袖子。這是…燈油?


我掙扎著想起身,結果又坐倒。怔怔的看著圍牆那頭,我的院子起火了。天空…好紅啊。

「少夫人,別出聲。」葛先生聲音壓得很低,「我把那兩個人扔回院子…妳有什麼特別要帶的東西沒有?」

「…其他人呢?」我大概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緊張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都快掐進肉裡了。

「都沒事。」他泰然的說,「有什麼要搶救的?」我這才看到他身上血跡斑斑。

「我的稿子!」才出聲我就趕緊掩住自己的嘴,壓低聲音說,「我房間書架上的一個竹箱。」

他點了頭,一手抓起一個…死人。黑衣,只看得到暴突死白的眼珠。我拼命吸氣,沒讓自己尖叫和嘔吐。

然後我就看他輕輕鬆鬆提著兩個死人,「飛」過圍牆。

咦?咦咦咦?我看到的就是…輕功嗎?我當初撿那個皮包骨鬍鬚兄的時候,真的沒想到會撿到國寶(?)啊~

不對。我怎麼讓他回去了?火這麼大…這不對吧?他跑回去救我那破爛稿子做啥?我想站起來,卻又坐倒回去。

我嚇到腿軟了。

正焦慮不安的時候,他又「飛」回來了。「少夫人,得罪了。」他把我背起來,外罩一件披風,手底提個竹箱,健步如飛的在月夜裡疾行。

我攀著他的肩膀,屢屢回頭看我的院子。雖然早就打算離開,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離開。

這一刻,我既覺得戀戀不捨,又覺得鬆了很長的口氣。心情非常非常複雜。

我就知道賊老天不會讓我安生。我偏不讓賊老天如願。

將來,我會有新的飛白居,而且離這些混帳們遠遠的。等著看吧!

飛白居離京城不遠(可見地價有多貴),而葛先生辦事,比我想像的還精細許多。我想他應該是智將型的,非常縝密。

他早就在京城外租賃了一個小院子,裡頭預藏了換裝的衣物。雖然他覺得不太妥當,但還是依照我的堅持了。

所以我用井水擦乾淨臉手換上的,是一套男裝。這位病美人(我是說原來的沐芳小姐)是個…太平公主,大概是挑食導致的營養不良。只要纏上布條固定,要裝作少年沒什麼太大問題。

也幸好我跟盧公子相處幾年,男裝的穿法很熟悉,不然還不知道怎麼辦呢。

不過這個頭我真是梳到發瘋,怎麼樣都梳不起來。最後我只好悶悶的握著頭髮出來問,「頭髮要剪掉一些嗎?不然我怎麼都梳不起來。」

正在外面修臉的葛先生看著我一呆,好一會兒才說話,「少夫人髮多,是需要剪掉一些…」

滿屋子找剪刀,葛先生叫住我,「少夫人,我幫妳割髮吧?」

我點頭,他只一刀就割掉,乾淨俐落,原本幾乎即膝的長髮瞬間只到背的一半。終於盤得起來,但還是鬆垮垮的。他特別幫我重綰一次,看著鏡子,我很滿意。

儼然濁世佳公子,可以去青樓騙妹妹了。

他繼續修面,蓄了幾個月的鬍子又剃掉。「你習慣蓄鬍吧?」我有點疑惑。

「…外面的人,沒見過我修面後的模樣。」他淡淡的回,「喬裝改扮,這樣最快。」

整束完畢,我們坐著等天亮進城。計畫永遠趕不上變化啊,還有幾個鋪子沒賣掉。他大概看我面帶憂愁,跟我說了今天晚上的事情。

當夜,有兩個黑衣人摸進我院子,大概是先吹了迷藥,然後朝我身上、床上潑燈油。正要點火時,葛先生先發現了把風的人,急急來救,打鬥中一個黑衣人把火扔在床上,他立刻把我扛著逃走,幸好只燒了一隻袖子。

那兩個黑衣人追來,他很乾淨俐落的殺(!)掉,設法把我救醒。

這一切的驚險刺激,都在我昏睡狀態中完成了。我真扼腕,真該親眼看到,將來好寫進小說…

「少夫人,」他語氣帶笑,「妳又走神了。」

「你要改口喊公子。」我糾正他,「此後我不再是女子了。」

「…這太行險。」沈默了片刻,他說。

「不會。」我心情很好的對他一笑,「因為我要去江南。」

南方人多柔媚,尤其是這承平已久的富貴大明朝,吹起一股麗男風。我這樣子在京城可能很顯眼,在江南就不會。

「你呢,你要去哪?」既然前程已定,我心情輕鬆許多,就有餘力管到別人了,「我還沒謝你救命之恩呢。等等我們二一添做五,錢一人一半。反正大家以為我們一起燒死了…」

當初的計畫還是很有遠見的嘛,雖然是誤打誤撞。我實在不忍這樣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就這樣終生陷在奴籍的泥淖中,所以要他也替自己買個戶籍。反正天高皇帝遠,皇帝真能管遍天下?哪兒不能活!

「公子說什麼救命之恩…這是棄業該做的。」他垂下眼簾,「公子的恩情,永世難報。棄業願為公子效死,追隨左右。」

…不會吧?我尷尬了。這要搞得好像私奔,不成不成。「葛先生可有字?」

他淡淡一笑,「刑餘之人,怎麼還有字號?」

別亂了,就為了一個腦殘皇帝需要這麼自暴自棄嗎?「怎麼會沒有?我給你起一個字。就字灑塵。使涷雨兮灑塵,楚辭九歌大司命裡的一句。別挑剔了,我只有楚辭還熟一點,其他詩詞歌賦一點都不通…」

葛先生失笑,卻不說什麼,就點了點頭。

等天亮進城,去當鋪──沒看錯,就是當鋪。雍正大帝我也看過好不?重要的金銀路引戶籍,放哪都怕被偷,放當鋪最安全。葛先生…灑塵是整箱一起當的,表面是衣服和少數珠寶,事實上有夾層,底下是銀票和身分證明──有錢有門路沒啥辦不到的。

但看到我的戶籍名字…我終於知道他笑什麼。

他替我起了個假名,姓林,叫玄雲。

「…紛吾乘兮玄雲?」我整個囧掉。這也是楚辭九歌大司命的一句。

「巧合。」我們正坐在雇來的馬車裡頭,顛頗的整理箱子。

我看他的戶籍和身分…越看越怒,「你為什麼還是奴籍?!」

「因為我本來就是。」他靜靜的回答。「公子不能無人隨侍。」

我真想一刀劈開這石頭腦袋。明明長得挺聰明的,滿腦袋水泥!

正氣得想話罵人,他又幽幽的開口,「公子可懂各地方言?蘇州話?」

「…不懂。」

他露出淡定的笑,「公子若不讓我隨侍,離京三里就有困難。」

我氣得不想跟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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