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臺令 之二十一

這天,正是夏末秋初,碧陰陰的青門後山,日頭赤毒依舊,樹蔭下卻開始有了一絲秋意的沁涼。

花嫣和紫陌正在靠近觸天峰附近的一處山澗蹲著閒聊休息,手裡還在整理一批溼漉漉的水草。

這也是屬於青門的一處後山藥田。可跟傳統印象裡的「田」,完完全全的不同。許多草藥的生長環境很嚴苛,沒法子跟高麗菜一樣一畦畦種著,有的非長在懸崖,有的非在活水靈泉才能活,青門本來就在山裡開闢幾處藥田種這些特殊藥草,花嫣來了以後,提高許多特殊藥草的存活率,山裡的藥田到現在,已經歸了十處在她名下。

這處山澗是觸天峰附近的四處藥田之一,種在水底的就是罕見的「神農淚」草。別看這堆不起眼的水草,五年方能勉強一收,精煉後呈清水狀,能解人體日益累積的「老、死」兩毒,是許多靈丹的君藥。丹宗得了一票種子,怎麼都種不出來,後來花嫣說要「試試」,卻讓她一試就試出來。


雖然花嫣也沒藏私過,但青門弟子不如她那折磨死人的耐性和仔細,耗損太大,易長老疼得心肝發顫,還是交給花嫣管了。

他們倆到青門也都七年有餘,相識也將近五年。花嫣被「送給」紫陌,也已兩年。以往帶紫陌進山,還得尋個藉口,這些年卻漸漸鬆弛,早已習以為常。

自從頭回進山,這對狼狽為奸的劍奴丹婢,就開始計畫逃亡路線和佈置陣法,剛開始的時候還什麼陣都有,後來跟青門混熟了,又得倒頭回去拆掉殺陣,非常辛苦…兩人心照不宣,只是誰也不說。

現在佈的陣都不大,以阻攔迷惑為主。隨著對陣法的領悟和各自的理解,發展出兩種不同的套路。紫陌主打他自悟的陣法群,小陣套小陣,組成厲害的群組,像是齒輪緊咬、穩定運作的機關,一發動氣勢宏大。

花嫣則是比較學術傳統的「以陣御陣」,基本上是陣盤和陣旗的簡化版,卻巧妙的應用了紫陌佈下的小陣,少了先佈陣旗的麻煩。若沒辦法借用時,她的十根峨眉刺已經在幾次要命的實驗爆炸中成功了,摸上去光滑,事實上佈滿了密密麻麻的基礎陣法,隨時可調動做臨時陣旗。她走得則是纖巧精緻,以小博大的路線。

說來不過幾句話,事實上當中繁難困苦,無法一言道盡。光怎麼樣讓緊密結合的陣法群維持靈活獨立好給花嫣以陣御陣,又不會崩潰原本的效果,就儘夠他們倆抱著腦門疼上一疼,待這些基本法陣要怎麼規劃才不會互相相剋或激盪出火花引出什麼爆炸…更足以讓他們倆吃上三罈子的天王補心丹…補補運轉過度的心眼。

其實,他們逃亡不見得會引起青門的追殺,就算想阻阻追兵的腳步,也用不著這麼麻煩。不過,紫陌是不世出、邏輯性極強的天才(兼小白禍水),花嫣又是學識淵博、不顯山不顯水的常家婢(眼界和見識皆非人所能及),什麼都馬要謀定而後動,狡兔何止三窟。

再說,近崖打獐,臨淵射魚,看顧藥田時在火堆邊吃著烤魚獐子腿的時候,搭配著規劃講究陣法的奧妙和神祕…你看有多好啊,接著又能驗證所學,在深山裡引起爆炸也不會驚動到誰。

這種生活,真是神仙也不換。

(當然只有他們這兩個不那麼正常的人才會這麼覺得…)

就像現在,他們蹲在山澗邊,一面啃著神農淚草的根,一面試圖修復紫陌從舊洞府裡背下來的一個殘陣。

神農淚的根活像營養不良的蘿蔔,沒什麼藥效。但吃起來宛如水梨,清脆異常。微甜,水分十足,頗能去乏解膩。紫陌一個人包辦十條烤魚中的八條,的確很需要啃上一啃。

「利金生水才對,這個不是這樣擺的…」他嘴裡念叨,一伸手掏了一根來吃,「這玩意兒若能扛下山賣,准能賣個好價錢。」

「離澗十里就枯了,連易師父都沒得嘗,還想賣?」花嫣隨口應道,「你忘了水潤木?我看這樣擺沒錯,可當中殘缺了什麼,咱們才覺得怪…」

紫陌一臉輕浮的想打趣兩句,卻瞬間變色。將「白蘿蔔」一扔,背手而立,馬上把他那沈鬱帥哥俠士的氣勢,站出一道陽春白雪,凜然不可侵犯。

花嫣也低眉順眼溫婉的站在他身後一步半,心底卻是感慨萬千。認識這麼久了,紫陌這手「變臉」之強之迅,依舊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

半空中傳來一聲驚喜,「葉先生?你們怎麼在這兒?」

白綾飄動,現出一男三女。男的是班詰,出聲的女子,正是容皙。另外兩個都是築基五近六的師姐。

紫陌淡淡看她一眼,「回夏小姐的話,職責所在。」就收回視線。

他這麼拒人於千里之外,容皙只是一愕,微微蹙眉,神帶憂傷。那兩個師姐卻不太高興,當中一個姓劉的冷笑,瞥了一眼溼漉漉的水草,「就我知道的,這好像是花師妹管的藥田吧?論職責也不在葉先生身上。」

「花師妹,這樣可不行哪。」另一個姓吳的師姐跟著煽風點火,「照管藥田也是一種修行,貪懶怠惰、推諉與人,要是師父知道了…」

意外的,班詰開口了,「花師妹才離病體,是師父要葉先生陪著上山的。」

劉師姐眼睛一瞪,「班師弟你…」

容皙看他們快吵起來,忙打圓場,把話岔開去,「葉先生…我們要去探勘一處舊洞府…」她瞥見紫陌戴著那枚古舊的戒指,俏臉微紅,「要一起去看看嗎?」

紫陌沒有開口,只是將眼角餘光微微撇了撇花嫣。他倆日夜相處,早養出默契來。花嫣又是個千伶萬俐的婢子,一眼就明白了。

紫陌的意思是,他不去,叫花嫣快快打發他們!

花嫣三記眼刀無聲無息的扔過去。意思是,你自己為什麼不打發,要我去當靶子?

紫陌乾脆把臉一別,使起葉家獨門無賴功。

她暗暗磨了磨牙,柔弱賢淑的說,「花嫣身子還不太好,恐怕不能跟著去…」

話還沒說完,劉師姐就衝了,「誰找妳去了…」

容皙趕緊按住她的手,輕笑說,「花師妹身體不好,當然不敢勞動。但葉先生不想去開開眼界麼?說不定還有奇遇呢…」有意無意的望了望他指上的戒指。

不是裡頭擺了他和花嫣所有家當,他就真能把三千鴉殺扔在她臉上!老子是個破戒指可以收買的嗎?!

但帥哥的面子重於命…最少他師父的面子很重要。所以他沒讓面具破裂,只是淡淡的問著,「妳不舒服?為什麼不早說?」

除了他以外,每個人都僵住了,個個神情精彩萬分。班詰面如死灰,搖搖欲墜,吳劉兩師姐哆嗦著唇,像是殺父仇人似的看著花嫣。容皙向來淺笑的臉龐,也有些維持不住。

至於花嫣,一整個面無表情,臉色慘白,像是快昏過去而不只是不舒服。

事實上,她在心底已經罵翻了天:葉紫陌,我又沒刨你家祖墳,至於這樣嗎?!

而紫陌淡然帥哥臉皮下,卻是一陣陣的痛快。他今天非把這些麻煩徹底解決不可。看著挺精美的菜,卻是玉石珠寶炒的,一口也吃不得,偏要在他眼前撩啊撩的…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小姐、班公子,」他一抱拳,「拙荊身體不適,這就告退。失禮了。」

拙荊!!

這道華麗麗的天雷一炮四響,一口氣炸碎了四顆寂寞芳心。雖然大夥兒都知道花嫣和紫陌大概是「鬥陣」了,但沒過明道兒,都還留著一絲僥倖。連班詰自己掙扎翻滾許久,也暗暗下定決心,將來葉紫陌若有成要納大婦或道侶,他可不能眼見著花嫣受委屈。拼著名聲面子不要,也要跟葉紫陌求來,待她好好的…

可葉紫陌竟然親口呼「拙荊」!

不只他臉色跟死人一樣白,容皙也是微微發抖。她自認算無遺策,卻想不通哪兒出了問題,侍妾怎麼突然升級…那她算什麼?

像是這道一炮四響的天雷還不夠似的,紫陌向來沈鬱的臉孔,微露出絲毫歡欣,「黨道長尚未歸來…」他赧然一笑,「只能讓拙荊受委屈了。」再也不看其他人,將一地的水草收入三千鴉殺中,別人只見他手一拂地上大堆的水草就不見了。然後扶著花嫣,施施然而去。

那四位修仙者,還在原地扮稻草人。

等感覺不到他們四個的神識後,花嫣低低暴吼一聲,「…你為什麼害我?!」一拳砸向他的鼻子。

紫陌輕鬆躲開,一面揉著臉一面怪笑,「兄弟就是拿來相害的,多問的。」

「…誰是你兄弟?我是女的!」花嫣氣得使出絕拳中的「怒火」,「禍水!死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