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ocolate 之十三 死神

之十三 死神

春天的台北,總是滴滴答答的雨濛濛。

結果還是把高二快熬完了,人行道旁不知名的樹開了粉紅色的小花,不知道是不是櫻花。

或許是空氣裡帶著若有似無的香氣,才讓溼漉漉的雨天還有那麼點可愛。

來到外婆家快一年了…雖然外公外婆和堂表兄弟姊妹待她的態度沒什麼改變…但什麼都是可以習慣的。

譬如她越來越像人類,雖然有點營養不良。像是媽媽漸漸的好起來…雖然是偷偷吐掉假裝吃下去的西藥,和大叔特製的藥丸。


昨日,星期天,難得的放晴了。更難得的是,家族旅行,外公外婆都不在家,她和媽媽待在一起一整天。媽媽很早就起床,煮了她最喜歡的早餐:兩片火腿、一個半熟的荷包蛋,半片烤得很酥的土司,和一大杯冰涼涼的牛奶。

一起晾衣服、疊衣服,輪流念最喜歡的書,一起曬著難得的春陽午睡,下午修剪盆栽。晚餐去附近吃水餃,回來的時候還玩了一下「妳是誰」。

媽媽,果然還是媽媽。還是很愛演,很喜歡笑的媽媽。

只要能跟媽媽在一起…其實什麼都能夠忍耐。當人類其實不錯的…雖然也有憤怒和悲傷的時候,但也有歡笑和喜悅的時候。

像是…不會永遠都在下雨,也會有光亮的晴天。台北的天空總是有點黃,別人一定會說,那是空氣污染太嚴重的關係。但是媽媽卻說,那是台北特有的金藍色。

嗯,沒錯。帶著微微黃金色的藍。這麼一想,果然,台北的晴天變得可愛很多很多。

站在人行道上等紅綠燈,街道讓各式各樣的傘裝點得五顏六色。雨天也不錯,對不對?

在形形色色的傘中,她看到熟悉的樣式。媽媽最喜歡的那把金藍色雨傘,在對面的街道亮起來了。

綠燈,閃黃燈,然後紅燈。急速尖銳的煞車聲、碰撞的巨響,尖叫。金藍色的傘飛到空中,被風吹走了。

…一定是,很像的雨傘。一定是。

艾兒手上的黑傘掉在地上,被急駛而過的車碾過去,很快就殘破的只有傘骨,離她越來越遠。

世界只剩下黑白兩色。

騙人。騙人的。那個破布娃娃似的倒在血泊中的凌亂身體,絕對不是媽媽。外婆妳哭錯地方了…

媽媽明明被帶走了。被一個穿黑袍帶著頭骨面具的人拖走了,身上纏著好粗的鐵鍊,依依不捨的回頭看我,帶著溫柔而悲傷的微笑。

「還…還給我!」艾兒的額角竄起尖角,後背展開只有骨架卻非常巨大的蝙蝠翅膀,唇角爆出獠牙,「把媽媽還給我!」

在只有黑與白的世界,森然白骨的翅膀覆滿了狂暴的風,十指箕張若龍爪,每根指爪都像是銳利的匕首,撲向黑袍人,只抓了一下就抓破了頭骨面具,底下的半張臉卻是粉嫩的櫻花白,和日與夜交際時那樣變化莫測的美麗瞳孔。

那樣美麗的半張臉卻毫無表情,只是一揮手,就把兇暴化的艾兒彈開。毫不在意的前行,但艾兒一次次的撲上來,即使吐血,並且頭破血流,還是拼命的追上來。

終於,黑袍人厭煩了,抽出了巨大如彎月的鐮刀,筆直的斬落…卻讓一把古樸的劍架住。

燕霄淡淡的、微帶厭倦的說,「不用跟她計較吧?不過是個小孩子。」

「沒想計較。」黑袍人破例開口了,「只是斬斷她和死者的鎖鏈罷了。」美麗的瞳孔沈沈的望向艾兒,「胎兒期的夢魔而已…幾乎能追到彼岸,我要誇獎妳。但妳加諸在死者身上的鎖鏈…實在太殘酷了。」

「喂!」燕霄阻止她。

黑袍人卻沒有理他,輕撫著纏在艾兒母親身上沈重、腐朽、卻交纏粗礪的鎖鏈,「過度的愛就是這種鎖鏈。用靈魂直接感受能有多痛苦,讓妳明白一下好了…」

鎖鏈纏上艾兒已經成爪的手,宛如電流的衝擊直搗內心,像是把靈魂放在石臼裡反覆搥打。

燕霄果斷的斬斷了鎖鏈,將艾兒粗魯的踢回現實。

艾兒媽媽身上的沈重鎖鏈完全瓦解,她哀求似的看了燕霄一眼,他不太耐煩的說,「我知道了,說定了不是嗎?」

她微笑的閉上眼睛,渡過光亮的河,到達彼岸。

「待那小孩還真好啊,劍仙。」黑袍人破碎的面具下湧起微微的笑意,「還以為你的情感都死絕了呢。」

「只是承諾而已。」燕霄不想談這個,「現在妳叫什麼?死神?陰差?還是別的?」

「叫什麼有差別嗎?」黑袍人把面具拿下來,露出美麗至極的容顏,「我還是我。既是最後,也是最初。」

是啊。她既不是神明也不是眾生,甚至沒有種族,從來也只有她一個。化身比億萬個恆河沙還多,迎接萬物的最後,然後送萬物往另一個最初而去。

「那就用以前的名字叫好了。」燕霄短促的笑了一下,「但應該叫妳『終』,還是『啟』呢?」

她將完整的白骨面具戴上,「『終』。」




「好吧,終。我一直想問…只是當初的時候還沒有能力問。」燕霄握了握拳,「那時候,妳為什麼不來接她?」

「霜女是嗎?」她的聲音微帶遺憾,「很抱歉,她什麼都沒有留下,所以不能回收。」

雖然早就知道會是這個答案,但燕霄還是短短的失去了呼吸,心臟絞碎似的痛。

「那妳…什麼時候來接我呢?」

終發出很輕微的笑聲,「劍仙,我只管人世間的終和啟。你不應該在這裡…天界自然會有天界的終去接你。」

「妳還分這麼細啊?不就從來只有妳嗎?」燕霄細語著。

「一切的一切,都遵循著規則而行。我也不過是森羅萬象具體化、極微小的一部份。」終靜靜的回答。

燕霄沈默了下來。

「雖然不該這麼做…但我還是覺得,應該說聲,對不起。」終輕輕嘆口氣,「其實徹底抹滅,無法回收,這樣的例子是很少的…因為會嚴重威脅平衡。霜女就是這個稀少的例子…但你也徹底抹殺了那個違例者,這樣還不夠嗎?」

燕霄沒有回答。

終也沒再言語。她就是一切的終點,卻也是一切的起點。迎接萬物必然的死亡和腐敗,然後讓他們回歸,可能相同也可能不同的,新的誕生。

「真可憐。」終輕輕的說,「天選的智慧種族…實在是最可憐的,我常這麼想。超過生物本能的畏懼死亡…自己的死亡,親友的死亡。尤其是人類,可憐到…都不忍心看了。

「不自然的生,不自然的延續生命,然後不自然的死。」她撿起腐朽沈重的鎖鏈碎片,「這個女人…十幾年前就該死了。我一直很想趕緊迎接她。不想看她…繼續這麼痛苦。

「可惜,雖然被稱為『死神』,事實上卻沒辦法真的毀滅生命。我只是…終。必然而絕對的終。萬物都會回到我的懷抱,然後又從我的懷抱而去。」

「她真的會有新的生命吧?」燕霄終於開口了。

「就像葉腐成泥,又從泥裡讓種子發芽,」終輕輕一笑,「萬物的法則。」

那就好了。燕霄默默的回到人世間。那就,好了。

最少比霜女的際遇來得好。

痛苦的只是被留下來的人。果然是可憐的智慧種族…可憐到連看都不想看。

但他已經答應過了。

所以,他在被被大雨淋透的街道陰影,找到保持著夢魔形態的艾兒。內外都傷得很重。

那是當然的。和唯一與必然的存在狂暴的碰撞,即使終沒有回手,只是骨折和吐血還是終的最大慈悲了。

連他這個劍仙扛了那一鐮刀,手臂都脫臼了,接回去痛得要命。

但跟內心的傷痛比起來,四肢骨折和內臟破裂,簡直只是擦破皮那麼輕微。

「聽得見嗎?」燕霄蹲下來幫她療傷,「很久以前,我答應過妳媽媽。所以,跟來吧。」

她沒有說話,眼神虛無黯淡,沒有焦距。大概連怎麼思考都不知道了。

寒雨不停的、不停的下,霧綿綿的啜泣。艾兒沒有流淚,雨水流過眼眶潸然,眼睛還是睜得大大的。

良久,她才沙啞的低語,「一句話…都沒有。」

孩子,人生不是話本或連續劇。還能有好幾頁或幾十分鐘交代遺言。不要說人類了,連半神的霜女都沒來得及交代半個字。

遺言是很奢侈的,大部分的人都得不到。

「她說了啊。」燕霄低沈的回答,「在和妳生活過的每分每秒,早就不斷的、不斷的說了。」

他長久的痛苦和憤怒後,才悲哀的了解了這短短幾句話。

「…嗯。」艾兒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依舊沒有哭,抓著燕霄的袖子保持平衡,「大叔,對不起。我有點…站不穩。」

燕霄拿開了她的手,將她背起來。應該輕浮、充滿色慾的夢魔,卻只是馴服的趴在他背上,一動也不動。

像是他背起的只是一個空殼,裡面什麼都沒有,連生命的火焰都熄滅殆盡。

一模一樣。跟霜女死後,他幾千年來的行屍走肉般的虛無,一模,一樣。

什麼氣味都沒有了。連最微弱的巧克力香氣都消失得乾乾淨淨,什麼都沒有剩下。

(暫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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