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殺 之二

晚上替司空公子更衣擦身時,淡菊忍不住又嘆氣。

這兩天她嘆的氣,比六年來嘆的都多。

雖說已經止血上藥,但有些傷口還是滲出體液,黏在麻紗單衣上,脫下來得用剝的,他會痛到顫抖。每脫一件,他的臉孔就白一分,濃密的眼簾垂著,卻倔強的咬著牙關,不發一語。

「我不會碰到你,不要怕。」她溫聲安慰,「我用巾帕裹著手,所以不會的,放心。」

無言片刻,他雪白的唇吐出幾個字,「…沒關係。妳不要對我這麼客氣…待我傷癒復明,願與大夫為奴為僕。」


「司空公子切莫這樣說!」淡菊輕斥,病人一但陷入絕望,真比什麼都糟糕。「待你復明就可提筆家書。你可將地址姓名另書一紙,我會直接交給驛站快腳,你不用擔心…」

「他們早認為我死了。」他冷冷的說,語氣如寒霜槁灰。「或許把我送出門的時候…」他笑了起來,又因為笑牽動了傷口,面容扭曲。

淡菊說不出話來,手底卻更輕柔。她的師父很愛威皇帝,不只一次跟她講慕容沖的故事。她的師父常說得眼冒愛心,自己瞎編許多情節,但淡菊總覺得非常殘酷。十一歲就被送給符堅為家族犧牲了,哪有什麼美感可言?

沒想到眼前就血淋淋的看到一個「慕容沖」。

正要擦拭到隱處,淡菊遲疑的停了手,正色說,「我師行醫三十三載,我也六年有餘。不敢說知交滿天下,但也頗結善緣。要安排司空公子不是難事…請放寬心。」

她穩定專注的擦拭了隱處,心底越發黯然。人心之黑暗污穢,令人毛骨悚然。身前傷痕、身後狼藉,是怎樣的瘋狂才能導致這樣陰暗的殘暴?

快手快腳的先處理了隱處,拉過薄被蓋住他的腰,才去處理其他傷處。

「…有的疤痕會妨礙你日後行動。」她輕輕的說,「甚至有的裡頭似乎有異物,必須用薄刃削去,重新縫合。所以我要先施針施藥讓你昏睡…會很痛,請你忍耐。」

他轉開臉,很輕很輕的點了點頭。

雖然施針服藥,但手術的痛恐怕也無異於酷刑。雖然被綁住,司空還是額上不斷的冒冷汗,昏昏沈沈的咬緊牙關,偶爾才輕哼一聲,卻滿溢痛苦。

如果可以,她真想一次解決。但是司空公子的身體衰弱極了,被多種藥物摧殘過。她苦惱了整天,只能優先處理最嚴重的地方,不然他的體力受不了。

換上直白長袍,面上蒙巾。因為只有她一個人,所以她在肩上繫了條棉布,方便她將汗抹在上面。器械先行煮沸,施刀前在患處以烈酒擦拭消毒,一旁早已串好豬腸鞣製的線,彎彎的細針帶著寒光。

她的師父長於外科,簡直可以說是從娘胎裡帶來的。第一次手術時只有七歲。生在李神醫家中,又兼之內科精髓,更長於針灸炙艾。不到十六歲已聞名天下。

針灸開方,能人甚多。但外科手術卻獨步天下,只是她從無傳人。直到淡菊來到她身邊,她才傾囊相授,淡菊還記得光縫豬皮就讓她們吃了半年的豬肉,師父吃到最後都發脾氣。

師父說,淡菊臨床經驗太少,不過她心定手穩,應該可以彌補經驗不足。

看起來,師父是說對了。

她處理了幾個幾乎見骨的大傷,一層層的縫合,又挖出幾個異物…竟是幾粒渾圓如龍眼大的珍珠。

染血的珍珠,令人觸目驚心。

趁他昏迷,淡菊仔細觸診了遍身,確定再無異物,才貼上紗布,清理病房,結束這場在這個時代不應該存在的外科手術。

只是她對此茫然無知。

注視著昏迷的司空公子,蒼白的臉孔,眉黑如墨。清艷如將落月華,哀美媲三春花頹,骨架完美勻稱,正是演繹「美人」的範本。

但又如何呢?

她到師父身邊時,師父已經四十四歲,美極艷絕,令群山皆無顏色,不敢想像她年輕時是怎樣的風華絕代。但她的師父已鬱鬱隱居十四年,對病人總是橫眉豎目,尤其是男病患。常常大罵男人皆是薄倖兒,生了病的男人更是良心讓狗吃了的最最薄倖兒。

師父不說,她也沒問。但經過慕容哥哥的事情以後,或許她就懂了。貌美貌寢,總尋得出不是,更用不著指望什麼。

女子已微賤,又何況串鈴坐堂的位卑。不如山中歲月雖漫長,卻無繫無掛,悠然自得。

至於春秋交襲的寂寞和躁動,她可以念經,專心禮佛,總有天可以克服熄滅。她的日子悠長,並不著急。

***

過了七天,司空公子偶有微燒,數處發炎,所幸都還控制得住。淡菊不禁有些佩服,遍體鱗傷若此,應該是痛得夜不安寢,輾轉呻吟。但這位公子卻都咬牙忍下來,默默忍受。

很堅強又很倔強的人啊。

或許是太痛了,他的話很少。最初獲救的喜悅消退後,他越來越難抵抗疼痛的侵蝕,顯得鬱鬱,漸少生氣。只有淡菊對他說話的時候,他蒼白的臉才有些血色。

不過,或許是習慣了,淡菊為他擦身換藥時,他顯得很溫馴合作。

「…妳…淡菊姑娘,妳對別的病人也…」他雪白的唇輕啟,「也這麼、這麼體貼入微麼?」

這是話不多的他,問了第二次相同的話。

淡菊想了想,浮出一絲苦笑。「…我之前沒遇過如此重傷的病患。之後大約也遇不到。迷途僅有百名醫緣,既已結百,應該沒了。偶爾下山,我也只是個醫婆,多半看得是姑娘太太,不怎麼可能會有男子。」

知道她也懂醫的人不多。只有些禮教森嚴的小姐太太會來請她去看婦科。她主要還是種藥圃、賣藥材。

他嘴唇動了動,卻別開臉,沒說話。

「你該吃藥了。」淡菊溫聲說。

司空公子勉強起身,溫馴的一羹一羹喝著苦斷腸子的藥,濃密的眼簾垂下,在雪白的臉頰上造成陰影,顯得非常楚楚可憐。

幸好她看著絕艷的師父五年有餘,對美貌早有免疫力。但的確,這樣看著,頗賞心悅目。就像是看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可憐他的生命力被風雨摧殘成這樣,更令人憐惜。

喝完了藥,淡菊扶著他躺下,他閉上眼睛,卻問,「污穢至此…卻不尋死,是否不該?」

「強盜搶人,是被搶的人有罪,還是強盜有罪?」淡菊回答,「是被搶的人要被唾棄,還是強盜要被唾棄?人被搶過,不是想著失去的財貨一刀抹脖子,而是要趕緊去把錢賺回來,讓日子過得好。有機會的話,能逮住強盜交予國法,那就更好了。」

等了一會兒,他沒說話。以為睡著了,淡菊端著空的藥碗起身,司空公子微弱如嗚咽的說,「…謝謝。」

這次她沒有推辭,而是充滿憐憫。輕輕拍了拍他的被子,「我就在外面藥圃,喊一下,我會聽到。」

司空公子壓抑住肩膀微微的抖動,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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