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女神 第二章 深雪之章

第二章 扉頁

遺忘是如此困難。

你回頭看著那消瘦的背影,抱著這樣複雜的情感。

匆匆地,十一年的光陰就這樣過去,看到相似的背影,還是在你心裡激起無盡的漣漪。

怎麼會是她呢?你啞然失笑。

這裡是成田機場,她最不可能來的地方。這幾年,你的部下不斷回報她的行蹤。喜愛流浪的她,走遍了五大洲,就是不願意到日本。

你很清楚為什麼。

她是這樣的自持,這樣的驕傲,這樣的不願意變成你的負擔。為了早點與她相逢,你幾乎將命豁出去,清除擋在你面前的妖魔鬼怪。

只有成為萬鬼之王,你才能夠將她安置在你身邊,這是身在魑魅之中,支撐你的唯一目標。

「木村直雄先生?」穿著黑衣的霸氣男人朝著他鞠躬,「山本先生等您很久了。」


輕輕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墨鏡底的俊秀下沒有什麼表情。

在你心裡,你永遠不是「木村直雄」。你是「深雪」,楊靜的「里見深雪」。為了回到靜的身邊,你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就算雙手沾滿了血跡,甚至罪孽,或者是,死。

都可以。都沒有關係。

只要能夠回到她的身邊,呼吸她那安寧的氛圍。你常覺得孤獨,只有她的存在,讓你覺得你還有親人。

即使是沒有血緣的親人。

或許她不再等待,或許她從來不曾等待。你凝視著冰冷的月色,隔著墨鏡,這世界顯得如此晦暗。

但是你生命有著永遠不會落下的月,安靜的照著你沒有光亮的前路。


第二章 深雪之章

「沒有她的行蹤?」深雪向來冷漠的臉,顯得更僵硬更無情,像是能面具一樣。

部下們瑟縮了一下,「是的,總長。」

她離開了?

揮揮手,「夠了。以後不用監視她了。」部下恭敬的行了個禮,將資料放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他瞪視著桌子上的報告,許久許久,姿勢都沒有變。

等他拿起報告,看著靜的臉一頁頁的出現,直到最後,部下大約挖空了心思,才寫下了「出國,暫時行蹤不明」這樣的訊息。

看了看日期。那時候正為了子尉,將所有佈置在台灣的人傾巢而出,卻在這樣的空檔中,靜悄悄的消失了。

沈重的站起來,走進密室。

那是他最喜歡的海報。部下細心的幫他照回來,穿著簡單白毛衣的靜,只別了一只水鑽別針。半對著鏡頭,似笑非笑的。

很久很久以後,他才看出來,那別針上有著花體英文:「 my deepsnow」。

以為…以為到那天的時候,可以高高興興的去接她,給她安全與榮耀…他的肩膀垮下來,突然不知道自己的努力到底為了什麼。

他拿下墨鏡,發過誓的,只讓靜看自己的眼睛,誰也不能,誰也不能。凝視著她。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靜的時候。

她穿著雪白襯衫和格子圓裙,在美麗的雨霧中,翩翩的走來,撐著粉藍小碎花的雨傘。杏花春雨將傘面鑲上一層層的珍珠雨串,她的臉粉嫩的像是冉冉飛舞的白櫻瓣。

她挪過傘,「你就是深雪吧?為什麼在這裡淋雨?」

「我喜歡雨,」抬起眼看她,年幼的深雪想念東京,想念滿天紛飛的細雪。他和母親非自願的被放逐在這個常綠之島,只有冰冷的細雨才讓他有點家鄉的氣息,「台灣看不到雪。」這美麗的女人是誰?

他訝異自己用了「美麗」這個詞。愁腸百結的雪白母親,常常讓初見的人失魂。跟這樣的母親生活,幾乎沒有女人讓他覺得「美麗」,「妳是…」

「我叫楊靜,是你的中文老師。」她的笑顏初綻,像是雪白的櫻花開放在細雪裡,他怔怔的看著這個揉合著女人和女孩氣息的女子,不知道為什麼紅了臉。

靜。這個瘦弱的女子將她的名字深深的鏤刻在深雪的心底,怎樣也抹不去。

因為她,這個放逐之地,成了日後魂牽夢縈的所在。

是這樣的愛慕她…每次的中文課都是他最期待的時光。他可以暫時忘卻母親的愁眉與低泣,忘記被父親遺棄的惶恐與憤怒,不在乎同學對他的侮辱和排擠。他們總是這樣對著深雪尖叫,「不要臉的日本鬼子,滾回去!打啊~打日本鬼子~」逼他必須毆打他們,才能夠不被欺凌。在這個異鄉,沒有人可以保護他。

只有牽著靜的手,他的心才可以平靜下來。

「為什麼又受傷?」靜總是擔心又生氣,「為什麼要打架?你呀…」只有她才會擔心的拿過醫藥箱,仔細的清理誰也沒注意的傷口,「跟同學好好相處…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總是要跟同學打架?」

這話老師問他好幾百遍,他寧願被處罰,也不想回答。

他板著臉,「是他們先動手的。我是日本人,又不是什麼錯誤。」只有靜,他才想告訴她緣故。

靜的手停了一下,「…他們欺負你?就因為你是日本人?」

「…我沒有被欺負。」被欺負?多麼可恥的字眼,「他們罵我日本鬼子,要我滾回去。社會老師講到南京大屠殺,逼我跟全班同學道歉。」向來自持冷漠的他漲紅了臉,「我為什麼要道歉?我又沒殺任何人,為什麼要道歉?同學…呸,他們才不是我的同學。那些台灣小孩把我撲倒在地上,老師只在旁邊看…」他握緊拳頭,不讓自己繼續激動下去,「我沒有被欺負,我打贏了!」

靜默默看著他,沒有說話,突然將他攬在胸前。她的呼吸粗重,深雪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靜?」

「對不起。」她低低的說,「對不起。」他的肩膀感到一點溫熱的液體,這才知道靜在哭。

為了我嗎?

他突然哭了起來。終於有地方可以放鬆,不用繃緊自己的神經,困惑卻沒有選擇的和這個世界戰鬥,只有自己一雙手可以幫自己。

現在有靜了。

「妳幹嘛多事?」他不太開心的打開書包,「妳跑去跟導師說什麼?」導師氣得發抖,聽說跟社會老師大吵一架,還處罰了帶頭起鬨的同學。

她氣得要命,邊說邊哽咽,「你們…你們看看這個日本來的同學!他是跳級念三年級的!還比你們小三歲呀!羞不羞恥?你們羞不羞恥?欺負比你們小的異國同學…還侮辱他的國籍…你們還算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嗎?」

真噁心,裝出好老師的樣子。

「深雪!」靜厲聲制止他,「你連善意都不會分辨了嗎?你的導師這樣的熱心教育,這麼關心你,你居然這麼想?你要學著接受別人的善意啊!這世界不是跟你敵對的!難道…」靜的表情這麼難過,「難道我在你眼中,也是噁心的裝出關心你的樣子嗎?」

「不!」他大叫,勉強自己不可以露出慌張的樣子,「靜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她還是很氣,「我和你的導師是一樣的!都是你的老師!」將頭一扭,不想看他。

深雪低下頭,只覺得心都涼了。他害怕靜不喜歡他,害怕靜對他發脾氣。堅持要喊她的名字,是因為…是因為…

他不想只當靜的學生。

「深雪?」見他神情有異,靜握住他的手,才發現他指尖冰涼,「深雪?你不舒服?」

他用力搖頭,撲進她的懷裡。「…不要不理我…」

或許真的受寒,他發起燒來。靜慌張的找醫生,整夜都守在他身邊打盹。

睜開眼睛,發現母親憂愁的艷容望著他,「母親。」他用日語輕輕喚著她。

「好些了嗎?」她溫柔的摸摸深雪的額頭。「想要什麼?」

「我要靜。」高燒昏沈的腦子,只記得這件事,「我長大要跟靜結婚。」

總是低眉的母親終於也有了一絲笑容,「她趴在你被子上睡呢。深雪,娶一個女人可是很嚴重的誓約。」

他點頭,「我明白。」

「你要讓她終身幸福。」母親的笑容漸漸消失,「你要答應我,不能跟那個人一樣…」

「我明白,」他昏昏沈沈的回答,「母親,我發誓…」

他是發過誓的。他對著母親發過誓的。

***

他的童年也有過金光燦爛的時候。他很明白,靜這樣憐愛他,就算沒有課也會繞來看看他,指點他的功課。

只有在靜的身邊,他才會開心的笑出來,像個孩子一樣。

「深雪笑起來最好看了,」靜捧著他的臉,「啊,我最喜歡深雪的眼睛…」

他急著長大,很急很急。因為靜會被男朋友欺負,總是暗暗的哭泣。

「我長大會保護妳,絕對不讓人傷害妳。」他緊緊攬著靜的腰,「所以…靜,不要哭了!我討厭那個男人!他總是讓妳哭!」

靜哽咽著,串串的淚珠落在深雪小小的掌心。

為什麼我還是孩子?為什麼我還沒有保護她的力量?快快長大就好了…只是沒想到,「長大」反而將他帶離靜的身邊。

父親下令他和母親返國時,他的臉一下子蒼白了。

望著母親無法呼吸的狂喜,他的抗拒,顯得那麼無力。

靜飽受打擊的樣子,讓他略略有點安慰,不是我一個人覺得難過。「確定嗎?」

他點頭,「靜…」

「我會去送你。」她拭去眼角的淚,「翻開課本,我們該上課了…」

再怎麼裝得若無其事,靜還是在機場哭了。她匆匆的在隨身的書籤寫了幾句,淚流滿面的交給他。深雪珍惜的護貝起來,從來不曾稍離過。

閉上眼睛也會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