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蛾 續九 雛慕

續九 雛慕

糟糕透了。二十九歲真是糟糕透頂,所謂逢九必煞。

心情陰沈的看著源源不盡的傳真,黃娥的臉色宛如隱隱閃電的重陰天。

「小林你有完沒完啊?!你們家的房屋仲介都是些什麼物件…不要再傳來了,去找別人!」她終於忍無可忍的撥電話罵人,徹底被激怒了。

「…就是別人沒辦法所以才…」小林在電話那頭賠笑,「黃娥,拜託啦!我老婆快生第二個孩子了,不能被炒魷魚啊…」

「那又不是我老婆,誰管你!」


太糟糕了。完全失控的二十九歲。在前夕發現了令人絕望的環之真相,之後被迫重操舊業寫小說,她在出版社的騷擾和瘴的期待中被夾殺,後來還跟人久違的幹架。

像是這樣還不夠似的,小林大約發覺她太好用,塞了一大堆打工過來,她陷入有史以來最忙碌的狀態…她就是厭惡上班族的固定生涯才打工維生的。現在比上班族還沒人權。

最最糟糕的是,她忙過了整個三月和四月,堂堂要邁入五月份了。毀瘴大人當然不會給她添麻煩,他總是霧化成鴉裝睡,直到她回家才變回人身。

跟他相處了這陣子,比較明白一點兒了…其實身為鳳族,人身尚可,禽身就很有辱身分了。但只是因為這是他所能變化最小的體積,能將瘴癘壓抑到最低點,所以才忍辱負重的變化為鴉。

一點都不想讓他感到寂寞啊可惡。

「…適可而止啊,小林。」她的聲音漸漸冰冷,「好好篩選一下…再把雜碎任務丟過來…我會讓你比炒魷魚還悲慘。」她摔了電話。

我是認識了一些什麼豬朋狗友啊…遇人不淑兼誤交匪類嗎?!

她在家休假了幾天,雖然瘴還是常常睡在書上面,也沒說什麼,笑容卻多了…最少也是用人身在家裡活動。

想想也是。他沈眠之地被炸個粉碎,應該也有所損傷,所以才會常常睡著,大概就是所謂的積蓄力量吧。

沒想到她錯誤的時間軸還是有一點點用處的…最少能夠壓抑毀瘴大人溢漏的瘴癘。雖然是很短的時光…對神鳥而言,幾十年的光陰只是一瞬間。

但就是因為只有一瞬間,才更不想讓他留下任何寂寞的記憶。

啊,我居然還有純粹的溫柔?以為連這個都死絕了。完全不理智也沒摻雜任何算計,更不是有什麼利益。

只是單純的想溫柔以待。

比想像中的還像人類嘛。不錯不錯。情感的波動也比較多了…比以前更易怒。不用那麼理智也可以的。

太好了。

但是小林還是傳真了一張任務過來。真想不理他啊…但還是緊繃著臉,打電話過去。他千求萬懇的,發誓就這個最棘手,以後他絕對會嚴格把關云云。

「太棘手我也沒辦法啊!」黃娥咬牙,「…姑且看看好了。」

看了以後,她有立馬宰了小林的衝動。

那是一個新社區大廈,環境優美,離台北市車程又近,而且未來會有捷運經過。但是賣得很慘,非常慘,成交率低得破表。

那是當然的。她不反對把房子蓋在墳場上面…只要遷葬完全就好了。但這是何等馬虎又草率的遷葬啊…幾乎大部分都在地基底下!當初是怎麼平安施工的?!

「…這個數量,我沒辦法。」她轉身去招計程車,小林趕緊拖住她。

「沒要妳完全消滅嘛,只要能賣出去就行了…」

「不可能。」黃娥斷然拒絕,「已經到了沒人想買的地步了。」

「…其實,售屋小姐也幾乎跑光,連我都不想來。」小林目泛淚光的說,「我請了最有名的大師來…他連車都沒下就回頭了。」

「一百萬。少一毛我都不幹。」她乾脆來招狠的,獅子大開口很少不靈的。

但這次連大絕都失靈了,小林的老闆居然答應,只要售屋率過六成就付全額。

這單幹完可以四年不工作了。但是這令人絕望的數量…起碼也要好幾個月。早出晚歸幾天以後,她終於受不了了。

太糟糕了!

任性一點啊!你是神鳥鳳凰吧?最少也抱怨兩句啊,為什麼一聲不吭?初見面時不是很跩的說我能夠暫時伺候嗎?!

「…別裝睡了,上車!」黃娥繃著臉。

瘴呆了一會兒,用鴉身飛到她肩膀。

「不是這樣!」黃娥揉了揉額角,「恢復人身就可以了,我後座是空的。不,不要帶面紗和口罩,手套也不要好了…」

恢復人身的瘴倉皇的跟她搶手套,「不可!娥君住手…」

她脫下了一只黑手套,愣住了。手套下的手纖長潔白,滿佈的烙痕卻一直延伸到袖子裡面。手指皮薄,所以烙痕已可見骨。

「不、不要看!醜…難、難看…」瘴把光著的手縮進袖子裡。

…如果不是殺也殺不死,恐怕就把他殺了吧?為什麼他要被這樣對待?

「我,並不覺得難看…」黃娥終究還是沒忍住,「但你爸媽做什麼了啊?!」

「勿辱吾父母!」瘴第一次如此高聲,「吾、我…彼…他們,也、也是…沒有,沒有辦法…吾為畸穢!吾為不祥!…」

一說白話文就口吃,他斷斷續續顛三倒四的說明,父母尊長會這麼做也是努力想讓他留在家鄉,只是最後徒勞無功而已。

「…初履人世,百草枯黃,眾生伏病。」他摀住臉,「地獄光景不過如此。」

黃娥默默的把他的手套戴回去,聲音很疲倦,「我工作的地點很遠,可能要好幾個月才弄得完。所以你每天跟我出門…就用這個樣子。這是你最後的尊嚴吧?」

「不、不行!」

「在我身邊沒有什麼不行。」黃娥平靜下來,「毀瘴大人,區區人類的環之力卻意外的強,沒有問題。您比我還清楚吧?」

僵持了一會兒,瘴側坐上了後座,輕輕扶著她的腰。娥君…反應意外的大呢。會為他…這麼生氣。

「…在上次的時間軸裡,我做了一件最大的錯事,懊悔終生。」沈默良久後,黃娥說,「我沒替我的孩子選一個好父親。沒有堅持住最後的神聖堡壘──完整的家庭,沒有好好照顧他,讓他成年之前吃了很多苦頭。非常非常後悔,一直到死都抱持著歉疚。」

「此次…?」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八,他出生了。變成我妹妹的孩子,長相和名字,完全一樣。」她的聲音很輕,「我以為只是巧合…其實是懲罰,大概。」

喜歡孩子嗎?喜歡,非常喜歡。所以這一次才會那麼盡心盡力,想要彌補上次的過錯。

但和自己的孩子擦身而過,終究還是破滅了神聖堡壘的夢想。

她無法看任何孩子被惡待,簡直像是自己親自犯下的罪行。什麼鳳凰…什麼神鳥?還不是跟她這個區區人類的螻蟻之輩一樣,犯下傷害自己孩子的罪行?

罪孽深重到活該永遠在環的咀咒裡打轉。

「彼…呃,他,知曉。汝愛之甚…或有怨言,但無雛兒不慕其母。吾為鳳雛,亦如是…」

黃娥沒有回頭,也沒有回答。遲疑了一會兒,瘴把臉輕輕靠在黃娥的後肩上。

沒事呢。

有淡淡的,沐浴乳的香味。不知道母親的味道,像不像這樣。他一直不知道,因為他孵化後就一直圈禁著,誰也沒能靠近他。

閉上長長睫毛的眼睛,沐浴著風、陽光,和淡淡香氣。緩緩的、緩緩的睡著了。可能做了夢吧,也可能沒有。但他覺得,這段很短的旅程,已經是最美最美的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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