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蛾 續十四 無奈

續十四 無奈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初。

瘴虛弱的趴在黃娥的腿上沈眠,蒼白的臉孔有些不健康的紅暈。原本他人身時體溫與人類無異,現在卻反常的冷,在二十度左右徘徊。

是我的錯。黃娥默默的自責。都是我的錯。

這年盛暑的全台大停電讓她猛然想起同年的大地震,刻畫在這島所有人心底的重傷,死亡人數兩千多人的慘劇。

酷熱的夜裡讓她嚇出滿身冷汗,輾轉難眠。


但她不知道怎麼阻止這場大災難。什麼都知道原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最後她試探著跟瘴商量,瘴默然很久,「天災是沒辦法的事兒。」

「…那是兩千多條性命。」黃娥安靜片刻,「就算先示警一下也好…」

「絕對不行!」瘴難得厲聲,「洩漏天機、逆天而行…就算無損壽算,汝當從此病苦拖磨…汝怎麼不想想何以會深陷環中?!此事汝無須多問,吾自有主張!」

結果瘴的「自有主張」卻是去試圖阻止命定的天災,最後依舊天搖地動,一個人也沒救到…差點把他自己賠進去。

那天晚上,閃了一夜的雷霆閃爍,瘴頭回在她眼前恢復真身,冰涼的瘴氣嗆得她差點昏過去,那個棄了禁衣的黝黑鳳凰與天災相鬥,結果只是實現了「神威如獄」的森嚴和酷厲。

她在震央附近的滿目狼藉中跋涉數日,憑直覺找到了掩埋在土石下的瘴,怕傷到他,徒手挖著泥土,十指出血才摸到他的胳臂,等挖出來的時候,恢復成人身的瘴已經沒有呼吸。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垂淚著替瘴拭去滿身泥土,穿上禁制之衣,抱著大半日,瘴才嗆咳著喘過那口氣。

「汝瞧,吾雖忝為鳳族,還是沒辦法與天災相抗衡。」瘴微弱的心音在黃娥的腦海響起。

「對不起,是我的錯。」

「是吾自願的。」瘴的心音更嘶啞虛弱,「娥君,別再寫了。」然後就昏暈過去。

她的心如墜冰窖,隱隱約約的猜過,卻沒想到居然不出所料。

後來瘴在短短的清醒中,斷斷續續的和她談了談。所謂天律、所謂規則,所謂的三千大世界。

即使是神鳥鳳凰,神通廣大,知天機壽算長遠,於三千大世界中亦如滄海一粟的渺小,更不要提更為卑微的眾生和人類。

「違抗天命、洩漏天機,就會遭到懲處。」瘴虛弱的說,「如吾出生,就是要散瘴癘、禍族滅世。吾不肯從命,就如這般痛苦莫名的陷入環中…死都死不掉。娥君亦如是。汝雖不再寫作,偶爾言談的故事,卻往往說中了許多天界隱事…汝又沒去過。」

她喉頭一緊,「這不公平。」

「從來沒有什麼公平,只有規則。」瘴苦笑了一下,又昏昏睡去。

原來命運,真的是暴虐的。天地無私,卻也不仁。風調雨順不是應該,天災人禍也只是尋常。

黃娥不再看報紙電視,連電腦都不開了。損友和她通電話,談到那場大地震她都迅速轉移話題。

她專心的照顧時時昏睡的瘴,重傷到曾經斷絕呼吸,真的非常非常虛弱了,連看書的力氣都沒有。幾乎不能進食,也只有希罕的竹實能吃上一兩個,喝點水,聽黃娥輕聲細語的念書給他聽。

養了一個多月,還是這樣。昏睡時輾轉,才會溢出很輕的呻吟,可見是痛到什麼程度,讓這個慣常隱忍的畸鳳都忍耐不住。

都是我的錯。黃娥非常自責,輕撫著瘴水滑如絲綢的長髮。枕著膝,依舊睡得不太安穩,眉頭緊皺。

嘆了口氣,她也把眼睛閉上,夢鄉路穩宜長至,人間真是不堪行。

在苦楚和亂七八糟的夢境跋涉,瘴吃力的張開眼睛,美麗的金銀雙瞳有些朦朧黯淡。微微動了動,痛楚冰寒的襲擊而來,讓他僵硬的顫了顫。

痛,真是痛。連天災崩毀他的封印都能創傷到他,何況是面對面的硬撼,無異以卵擊石。

對,不會死。但是痛苦能讓他恨不得去死。

僵硬的翻身,卻發現自己枕在黃娥的大腿上,她靠在貴妃榻的邊角,睡了過去。靜靜的看著她,靜靜的。夕陽的餘光打亮了她半張臉,連睫毛都像是沾了一層極細的金粉。

其實,好好跟她解釋,她也一定會相信的。雖然還是會徬徨焦急,夜不成寐,畢竟那是兩千多條人命…和許多生靈。

人類的想法和眾生不太相同,往往都有些天真。天災是絕對不能避免的,成住壞空。人類總是自以為能夠駕馭自然,改變天地,卻不知道所謂的文明和科學,能夠控制改變的範圍很小,後患卻無窮無盡,只會引起天災更嚴厲的反餽。

在天災之前,連他這樣的畸鳳都只能屈膝敗陣,何況更脆弱的人類。

眾生能夠平靜的面對天災造成的生死,人類卻不能。連娥君這樣活了第二次的人也不能。

但他喜歡娥君這樣的軟心腸,甚至利用了這樣的軟心腸。

所以他才會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竭盡所能的試圖硬撼天災。一來,若是能成功阻止這場天災,說不定能夠改變娥君的大事記之一,只要有一條出岔子,說不定能夠破解這個環…

若是不能,最少娥君會憐惜他。

一直與眾生保持距離,直到這個娥君戲稱的「大毒物時代」。只要情感不要波動得太厲害,他的確能夠與人類來往相處,說不定過個百年,他就能夠在人類面前開口說話…即使是筆談,其實也讓他交上幾個朋友了,他還打算去學學手語。

可一意識到娥君和他種族有別,時間流逝不相同,終有天會失去她,就覺得胸悶得喘不過氣來。直到娥君的青梅竹馬出現,他更驚惶失措,憂憤煩惱,即使娥君對他再三保證絕不再與那青梅竹馬聯繫往來,他也只鬆了口氣,之後還是鬱鬱不歡。

原本矇懂朦朧的心思一琢磨清楚,他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鳳族輕易不動情,一但動情就是至死不渝。往往伴侶壽終,孤鳳或孤鸞哀鳴泣血,自絕而死。不是社會規範的要求,只是情根深種,無法獨活。

在家鄉圈禁時,聽看守的閒談這些,彼時年幼,還覺得很不可思議。沒想到降臨到自己頭上,情方萌動,光想到娥君僅有數十載壽命,就這樣痛澈心扉。為了娥君一點憐惜,他就願意把命都押上的硬撼天災。

終究還是墮落了,是嗎?他有些惶恐的問自己。終究還是毀世之瘴,邪惡的存在,是嗎?

連娥君都算計…這樣對嗎?

好冷,好痛。

人類其實是最有可能突破時間流逝的種族…可以修煉,可以服食仙丹靈草…不然人死成鬼,即使是他這樣的畸鳳,也能收攝鬼魂為侍從,時間的流逝就如他一般。但他也憑天生的靈智明悟了。像他逆天不願禍世身處自身之環,死都死不了,黃娥大約是無意識的窺探天機,還書諸文字,違犯禁忌,才會陷身環中。

他搶得過命運嗎?

更冷,更痛了。

「瘴?」黃娥張開眼睛,擔憂的按著他的肩膀,「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冷還是痛?」

「…又冷,又痛。」他低聲說,蜷縮成一團,金銀雙瞳蒙著水光,「娥君,冷得厲害。」勉強支起身子,抱住黃娥的脖子,將臉埋在她的頸窩。

黃娥愣了一下,瘴大半個身子壓著她,卻輕飄飄的沒什麼重量。比他剛來那會兒,更輕。

她抱緊瘴,「這樣有好一點嗎?」

瘴點點頭,埋著臉,不敢出聲,也不敢哭。不知道眼淚會不會傷了娥君,他不想試試看。

「娥君,汝會一直侍奉吾吧?」他虛弱的問。

「我會。」黃娥低低的回答。

「死後也願侍奉吾?」

沈默了好久,黃娥才輕輕的回答,「若我真能順著時間往前走…我願。」

瘴將她抱緊了一點兒,很輕很輕的說,「暖多了。」滑下了一行淚,濡溼了黃娥的衣領,慌忙把眼淚擦去。

黃娥輕撫著他的背,沒說話。瘴也沒再動,沈默的伏在她肩上,淡淡的髮香浮動,天光一寸寸的黯淡,什麼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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