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娘病毒(五)

直到婚禮的前三個禮拜,母親才知道皓華要嫁了。

但是父母都默默的流淚而已,卻無力阻止,皓華也只是沈默。

直到要嫁的前一個晚上,她走進父親的房間,靜靜的坐在父親跟前。父女倆千言萬語,只是說不出話來。


「爸爸,」皓華終於出聲,「請您振作。」

志輝痛哭起來,「皓華,這件婚事算了吧!」

她也哭了起來,「不成的,爸爸。我們總得有路走去。我怎能看著這個家這麼頹唐下去?我愛你,也愛媽媽。爸爸。」

志輝也只能抱著皓華哭泣,門外應芬早已泣不成聲。

穿上新嫁衣的皓華,清艷絕麗,臉上的哀然,只讓她看來格外的楚楚動人。

我的女兒…志輝想起皓華出生的時候,就不像尋常嬰兒皺臉似小猴兒,如天使般粉嫩…

那種珍珠白,讓他想起月光。所以起了個和月亮有關的名字。皓皓月華。

看著她坐,看著她笑,看著她漸漸會走,看著她會跑會跳。漸漸留長她烏黑的頭髮,看著她背起書包上學,看著她笑盈盈的拿出成績單。粉嫩的溫柔著,這樣安心單純的擁抱著他,那渾圓的手臂…皓華…

這樣用心疼愛憐惜的小女兒…居然為了這個家,為了他愚昧的激進,必須嫁給那個老狐狸…

張震岳已經五十五歲了…居然妄想他美麗的皓華…

志輝恨恨的扶住哭倒在地的妻子。皓華…

像是聽見父親的忿恨,坐在車子裡的皓華,臉孔慘白的望著家門。她固執的挺直了背,將自己凝成霜雪鑄造成的人兒。

這種霜雪感,在禮堂時,更加強烈。

張震岳發現皓華的父母缺席時,已經不大高興,發現皓華緊緊繃著臉,更是生氣。

他靠近皓華,「若是不想嫁,很可以終止這場婚禮。這是妳的選擇。」

皓華直勾勾的看著紅毯,覺得眼前模糊,火紅的毯炭熱起來。

我有退路麼?她淒然一笑。為了這淒迷的笑容,震岳的不快直入九霄雲外。對著皓華出神。

芙蓉初綻哪…你怎能對著粉嫩的她生氣?

帶著雪白手套的皓華,將手輕輕的搭在震岳的臂彎裡。

在禮堂的「喜」字面前宣誓,她簽下了自己的賣身契。

是夜,沒有抵抗的,皓華成了婦人。沒有想像中的痛,也沒有流淚。但是震岳心滿意足的睡去時,她卻望著天花板粼粼的水光,沒有睡去。

從此,惡性失眠就在每個震岳和她睡在一起的夜裡,悄悄來襲。

對的,她原本害怕的震岳,其實並沒有成為她苦痛的來源,震岳很忙,他得到了心目裡的芙蓉花,高高興興的把皓華供奉在金碧輝煌的家裡,便繼續去為了事業奮鬥。

留下她獨自和複雜的家人在一起。

皓華的父親極愛妻兒。志輝原本就是二姨太的孩子,對於大家族那種爭權和淫亂深深厭惡,所以自己有了家庭之後,自律甚嚴,皓華生活在正常的家庭,連叔伯家大妻小妾的複雜,都很少聽到。

驟然和震岳家裡姨太太、比自己大的兒女生活在一起,皓華的恐懼感簡直到達了極點。

剛開頭幾天,她把自己鎖在房間裡。縮在牆角,整天的坐著。

但是這種態度,卻惹煩了淑真。

淑真對於震岳的女人,早就免疫了,但是震岳的女人大都是知所進退,通情達理的角色。不管震岳會寵愛多久,她們總會尊重一下這個家實質的女主人,像皓華這樣縮著躲著,擺明了瞧她不起的態度,讓她忿忿不平。

一個粉嫩的小孩子罷了。居然越過我的頭當了主母?這些年來,淑真為了這個家盡心盡力,雖然不奢望震岳娶她,但是自從文鳶過世後,多少心裡總是有點盼望的。沒想到居然讓個小女孩…還比自己兒子小的女孩…打碎了這夢,這叫她怎忍得?

她開始託病,將家務都丟給皓華。

同樣的忿恨雖然也存在在玄玲的心裡,但是她很懂得自己的分寸。

論才能,她不如淑真,所以她對淑真向來曲意奉承;現在,論容貌,她不如皓華,更何況皓華是震岳明媒正娶的妻子。

她忍。表面上,她溫厚柔和,反而幫著皓華張羅,私底下,總是有意無意的抱怨給自己的兒女聽。

兒子邵容向來漠不關心,但是女兒邵晰就不同了。

生邵晰那年,正好震岳的集團改革成功,從此奠定了資訊業龍頭的地位,震岳認為是這小女兒帶來的好運,分外另眼看待,長大起來,邵晰聰明敏捷,長像又好,震岳更是疼愛不已。

沒想到母親沒有扶正,父親居然又娶了個和自己同年的女孩子,除了為母親不平外,更為了父親的疼愛被佔據…

對皓華,她的厭惡,不止一點點。

皓華就在這種敵意的環境下,開始接手張家繁複的家務。

她從來不知道,一個家庭會有那麼多的帖子,也不知道,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幾乎整個張氏家族天天有人生日,也天天有人死和出生。加上震岳在生意上的夥伴和人際網…還有家族成員的姻親…

皓華幾次在帳冊前落淚。

邵晰不放過她,總是冷嘲熱諷,有回她為了訂不到飯店食不下嚥時,邵晰就嘲諷的說,「唷,怎?我們王媽的手藝讓太太妳吃不下?王媽,把菜拿走,看妳煮這啥?妳以為太太和我們這種粗人同樣肚腸?」

王媽真的把菜收走。

家裡的佣人皓華使喚不動,連司機都不聽她的。淑真惡意的照會過了,她連辦宴會的場地都被百般刁難,若不是她打電話回家求救,讓父親去擺平,她連震岳的生日會場地都沒有。

「有個好父親還真不錯哪。」邵晰竊聽她的電話,「只是我們張家的事情,幾時輪到蘇家多嘴了?」她沈了臉,「妳當這主母怎當的?」

皓華不知道該怎回答,只是怔怔的落下淚。

「哎唷,妳欺負我還哭∼媽∼太太欺負我,還哭在我前頭!」邵晰哭叫的喊起來。

皓華只能匆匆的奔回房間。

晚上,震岳臉色不豫的走進來,「妳兇邵晰?」

「我沒有。」皓華將臉轉過去,青著臉。

「沒有她會造謠嗎?」震岳的聲音提高了,但是看到她盈盈欲涕,心又軟了下來,「妳們年紀相當,難免有口角。我娶了妳,沒給她的母親名分,小邵晰心裡當然會有點兒不快了,就算她嘴巴比較不饒人,妳也不該和她計較。」

皓華轉過去哭泣,讓震岳生氣起來,「哭哭哭!哭得煩透人!」

震岳到玄玲房間過夜,第二天又到淑真房裡去,賭氣好幾夜不回房。

不過,皓華倒是因此得了幾天好眠,讓自己冷靜下來,,把震岳的生日宴會安排好。

震岳五十五歲的生日宴會…終於在忙亂中敲定了。皓華不管別人怎說,從父親那邊調派人手過來幫她,將整個宴會的接待等事項確定,宴會場地也沒問題。

但是到了當天…原本飯店答應她的大廳,居然撥給了黨常委,另外給了她三個小廳。

勉強打通了兩個小廳,第三個實在不能打穿磚牆,於是那個小廳開了四桌,而玄玲和邵晰的桌被分配到那裡。

還沒鬧清楚為了什麼會如此的皓華,已經讓憤怒的邵晰,潑了一臉的香檳,場面亂成一團。

邵晰怒罵著,玄玲在哭,而震岳只能鐵青著臉,一言不發的想離開會場。

皓華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正要跟飯店交涉,被邵晰拽住痛罵,臨界點崩潰的她,想也沒想的刮了邵晰一個耳光。

震岳看見了邵晰被打,他也怒還了皓華一個耳光。

這個耳光讓皓華昏了一昏。從小到大,她讓父母親寵愛著,讓師長同學寵愛著,連大聲都沒人對她大聲,現在…

居然結結實實的挨了一下。這一下,就像是打碎了她的自尊般,羞愧、憤怒、哀傷、怨恨,狂暴的在胸口翻湧。

她衝了出去,沒有目的的狂奔。筆直的跑到電梯口,正好被季常抓住。

「快進來!」季常對她喝道。

淚眼婆娑的皓華,看見這個將她推入火坑的惡魔,眼睛幾乎噴出火,她衝進電梯,對著他一陣搥打。

季常沒管她,按了頂樓,任皓華打到手軟,頹然的倚著鏡子痛哭,他還是不說話。

「如果打夠了,請不要靠近我,我討厭女人。」季常的聲音冷冰冰的,「這也是為了妳好,若是和我的名字一起出現誹聞,妳永無翻身之地了。」

「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永遠也好不起來了…」皓華聲嘶力竭的叫著…眼淚不停的湧出來。

季常將皓華抓出電梯,他的力氣那麼大,大到捏痛了皓華的手臂。

「聽著!這一切,都是妳自己的選擇。」頂樓的風極大,皓華禁不住的打了個寒顫,「看!妳如果無法承受自己的選擇,可以跳下去!」皓華看著下面如織燦爛的車河,絢麗的閃爍的紅塵。

跳下去?皓華看著季常,眼淚也停了。

「對。跳下去。」季常鬆了手,退後兩步,將衣服整了整,拿出煙盒,「反正妳受不了,反正妳輸了。至於妳的父母…妳若死了,也就不用管他們了。」

趴伏在頂樓的欄杆,長長的頭髮讓天風擾得紛亂。

「這是妳的賭注,不是嗎?妳拿妳的一生來賭,賭蘇家的興衰,不是嗎?妳不是有這種覺悟嗎?妳會調查我的背景,妳不會告訴我,妳完全不知情的嫁進來吧?」

眼淚橫過皓華的臉,她抬頭看著欲圓不圓的月,「我知情。」

「妳要認輸?妳的氣魄哪裡去了?」

氣魄?我不要氣魄。皓華軟軟的滑坐在地上,濃黑的頭髮蜷曲的在地上蜿蜒,聲嘶力竭的哭叫著,將這些日子的苦痛一起釋放。

季常溫柔的拭去她臉上的淚,抱住她,「我幫妳,所以,妳要振作起來。」他望著寶藍色絲絨般的天空,有著絲絲的雲彩飛過,「這不是為了妳,而是為了我的主人…」

他直勾勾的看著皓華,「我討厭女人…但是這世界上,我也只愛著一個人…而那個人愛妳。」

皓華全身的血液幾乎凝固了。「你…你…季常…」

「對的,我愛妳的丈夫,震岳。」他的眼中出現瘋狂而清醒的光芒,「我不能叫他名字,要不然就會洩漏了我的愛意。」

她仔細看著季常英俊而沒有表情的臉,不能明白聽見了什麼。

「他沒有愛過人。妳是第一個。我不能…讓他失望。妳也不可以讓他失望。」季常輕輕掠掠她黏在臉上的髮絲,「不要哭了,他會心痛的…雖然他打了妳,但是…我知道…」很溫柔的,季常用潔白的手帕擦著皓華的臉。

「妳真美。我很高興…震岳…愛的是妳…那兩個賤女人根本不配他!」季常的臉孔陰沈下來,「我不准別人傷害震岳,那兩個賤女人逼死過震岳的寵物…以為我不知道嗎?」

「震岳…其實再婚過。那兩個賤女人不知道用了什麼方法…讓震岳喜歡的寵物自殺了…趁我跟震岳出國的時候…」

他的眼光飄忽起來,皓華忘了自己的眼淚,看著這個瘋狂的人,奇怪的,她居然不害怕。

比起張家那些惡意的所謂親戚兒女,這個為了無望的愛痛苦焚燒的男人,反而讓她感到有依靠。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皓華輕輕扶著他的上臂,怯怯的。

向下看著皓華無瑕的容顏,因為…我願我是妳…因為…「因為妳是這樣好相貌,我不忍得。」他淒然一笑,「感謝妳的父母吧!妳美麗的容顏和微笑,將是妳最大的利器。」

突然,季常緊緊的抱住她,我願是妳…我願是妳阿∼

誰也不能傷害我的分身…季常冷靜下來…瘋狂的冷靜。

誰也不能。

沒有掙扎的皓華,也看著微缺的月亮。

「幫我忙…季常。教我怎麼做…」她對季常露出微笑。恍惚的,冷冷的微笑。

不,我不會跳下去。真該跳下去的人,不該是我。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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