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貓(六)

茫然了片刻,「不哭不哭,」反而她轉過頭來安慰至勤,「不痛的,不太痛的…」

之後她將CD收起來,絕口不提過往。但是穆棉在失神。

她像是魂魄遺失了某個部份,回到家,發呆的時候多了起來。至勤只能看著。

她知道至勤擔心,但是她就是沒有辦法。站在門口發呆了半天,居然找不到自己家的鑰匙。

這樣不成的。至勤根本不能睡覺。她知道自己的失眠總是讓至勤擔心的無法睡眠。


不成的…一進門,瑪麗奧斯蒙甜美的聲音席捲而來。她站在門口,拼命建築起來的防禦工事完全瓦解。過往如凄艷的惡夢,撲上身來。

背著夕陽,穆棉看不清楚等她的是誰,有個人…八年前有個人…總是這樣的等著她。然後他會闔上書本,說:「回來啦?親愛的小棉。」

至勤說:「回來啦?親愛的穆棉。」

廖哥哥不會回來了…但是至勤怎麼會在這裡?他真的只是頂賽茵的缺嗎?

站在玄關,她淚如雨下。

至勤走過來,緊緊抱住她。

「對不起…」穆棉哽咽的說著。

「噓…都是我不好…我才該說對不起…我只是突然好忌妒…」至勤吻著穆棉頰上的眼淚,「對不起…對不起…」

桌子上一疊CD,都是奧斯蒙家族的。不曉得至勤跑了多少二手CD店弄來的。

穆棉又紅了眼睛。

「我們去綠島玩好嗎?」抱著她,至勤痛惜著,又消瘦了幾分,失眠加上吃得少,怎麼受得了?

穆棉點頭,覺得至勤的背消減不少,真是…弄得她哭出聲音。

「明天早起去溜直排輪?」

「我不會溜。我不溜冰快十年年了…」穆棉讓至勤擦著眼淚。

「我也不會溜。不過,我們一起去試看看,好不好?」

如果穆棉的過去無法參與,那我們就來締造未來。

沒多久,穆棉和至勤就能並肩一起溜直排輪了。穆棉的手腳纖長,溜起直排輪,帶著冰刀的優雅。至勤漸漸了解良凱對穆棉的愛慕了。

誰能不愛一個聰慧、優雅,卻也生氣蓬勃,喜好打球和溜冰的女子?不管怎樣的場合,她都能興致勃勃的渡過每一分鐘。

即使只是去去漁港,都能讓她高高興興的細數有關魚類的種種生態和故事。

沒有什麼是穆棉不會的。聽著她溫柔的嗓音,彈著借來的吉他,唱著「三百六十五里路」,在暮色四合的漁港黃昏。金鱗般閃爍的向晚海面,深碧得悽愴。

「穆棉,不要嫁人,等我。」在外人面前冷漠早熟的至勤,也只在她的面前露出這種孩子般的神情。

停下了吉他,她摸摸至勤的頭,從她雪白的指縫,可以看到重紫淺藍的雲彩天空。

「不嫁人。只跟至勤一起,好不好?」她的聲音很輕,帶著哭泣的尾音,「但是門開著,至勤可以走,知道嗎?」

「我不走的。」但是穆棉卻只是軟弱的笑笑。

「大家都會走的。都會走的…」她眼神朦朧起來,帶著恍惚的笑容,輕輕的撫著至勤柔軟的頭髮。

至勤為了她那帶著哭泣尾音的話,低潮好幾天。但是既然接了模特兒的工作,他還是很盡職的,笑。

自從良凱諷刺他是米蟲以後,至勤發瘋似的接了很多拍廣告拍照的工作。誰都能用眼白看他,就是良凱不行。

為了豐厚的酬勞,他咬牙忍耐不喜歡的工作,盡量讓自己像個傀儡娃娃。

拍多了,來來去去總遇到第一次幫他拍照的攝影師,至勤也知道他很受人敬重,大家都叫他烈哥。

這天,在攝影棚強烈的燈光下,烤了一天的口乾舌燥,大家熱情的相邀吃宵夜,至勤木著臉搖頭,坐在偌大的攝影棚,逗著別人的小貓,回來拿外套的烈哥,看見孤零零的至勤,不知怎地,動了一絲可憐的感覺。

這粉面小子看起來活像被拋棄的貓。白長了個大個子和兇狠的面相,烈哥向來對於小孩和小動物心軟。

他粗聲粗氣的喊至勤,「小子!縮在哪兒幹嘛?大家都去吃宵夜了,怎麼?怕肥阿?」

至勤橫了他一眼,「我很難胖。」

語氣這麼生硬,但是眼睛卻籠著無辜的憂傷。烈哥搔搔頭,對於這個漂亮得比娘兒們還生得好的小孩,不知道該怎麼對待。

「不是一下工就溜啦?今天怎了?還賴著?」

「………」他靜了半晌,「穆棉出差去了,家裡沒人。」

換烈哥靜了半晌。「你真的跟穆小姐同居阿?」他的聲音大了起來。

「不可以?」他的語氣卻冷靜而平淡。

烈哥又搔頭,「也不是不可以…穆小姐可是個好女人…只是她可比你大些。」

「十七歲。穆棉大我十七歲。」

烈哥的下巴掉了下來。

「當攝影師會不會賺很多錢?」至勤問。

烈哥還沒從驚訝的情緒裡恢復,「阿?呃?哦~是阿,不是不是!攝影師不一定會賺大錢…」

「我想也是。當模特兒能不能賺很多錢?」

「要錢跟穆小姐要吧,」烈哥突然有點討厭這個娘娘腔,「我聽說她很有錢。」

至勤的眼神越發孤寂,「我想多賺一點錢,早點離開穆棉的家,獨立起來。不要再依賴穆棉。」

「啥?你說啥?」

他沒有答腔,將兩埋在兩膝間,烈哥對於至勤的哭泣,手足無措起來。

「喂喂喂~別在這裡哭哪~」他慌了手腳,聽說這小子快升大二了,怎麼還是說哭就哭?真跟娘兒們一樣。

「別管我。」

怎麼不管?烈哥搔搔頭,「男兒有淚不輕彈你不知道?咳,喝酒啦喝酒啦,我們去pub喝酒。」

這倒讓至勤止住了淚水,換上狐疑的表情,「我不是gay。」

花了一分鐘,烈哥才懂他的意思。

「靠~~~~我也不是 gay!操!我對沒有胸部的動物才沒有興趣!」烈哥氣得腦血管差點爆了,「死小鬼!你到底走不走?!」

「走。」面對烈哥暴躁的脾氣,至勤的無動於衷,讓烈哥更氣結。

帶他到 pub,烈哥馬上就後悔了。至勤身邊馬上圍了一堆嗡嗡叫的蒼蠅,都是些尖聲吱吱叫的小女生。

操,他是這間 pub 的老主顧,從來也沒有女人來搭訕過。滿心不是滋味的喝著悶酒,沒想到至勤無表情卻清亮的聲音傳過來,差點害他嘴裡的螺絲起子噴出來。

「先問過我的1號,我再考慮考慮要不要3P。」

他瞪圓了原本就兇相的眼睛,圍在至勤身邊的小女孩馬上一哄而散。

「………你………」天阿~以後他不敢再來這家pub喝酒了!

「她們太吵了,只好唬唬她們嘛。」他倒一臉無辜。

誰說好心有好報阿?!烈哥幾乎想哭出來。

原本捉狹笑著的至勤,突然全身肌肉繃緊,望著幽暗角落的那一端。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一個留著如瀑長髮,肌膚雪白的女子,穿著尖細的高跟鞋款款走過。

這霎那,烈哥突然很感動。「那不是穆小姐啦。你要相信攝影師的眼光。」

至勤鬆了下來,眼睛卻寫著失望。「是阿,她要後天才回來。」

「你真的愛上她阿?那幹嘛搬出去?」

習慣把心事往肚子裡吞的至勤,突然覺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就是因為太愛她,所以希望她能以我為榮。」他的聲音低沈著,「現在用她的錢住她的房子被她疼愛,但是我卻只能寄生著。還要害她被人家笑。」

「就因為這種爛理由喔。」烈哥開始灌一番榨。

至勤沈默著。喝完那杯挪威森林後,眼神空茫:「當然不是。我只希望自立以後,可以重頭回來追求她,就不會有人說話了。」

「我希望她挽著我的時候,能夠為我感到驕傲。好想趕上她…但是,似乎永遠不可能…」他想到良凱,心裡一陣刺痛,「我什麼也不會,除了這張臉皮,什麼也沒有。」

烈哥抹抹嘴,開始吃無花果,「你知道嗎?除了第一次你拍的廣告照外,其他的相片,全是垃圾。模特兒可不是那張臉皮就行了。」

「不管你喜不喜歡,你既在這一行裡謀生,就要敬業一點。我問你,那次拍照把我氣得差點中風,又為了什麼突然開竅?」

那天嗎?至勤拉起一個模糊的笑容,感傷而溫柔的笑容。「那天穆棉來了。」

烈哥看著他,「你的心裡除了穆棉,沒有其他的東西嗎?」

「我不喜歡在心裡裝垃圾。」至勤喝著冰開水。

「那就更愛穆小姐一點吧。」烈哥笑笑,「朝著鏡頭,用你能想到的眼神和表情,告訴她,你愛她。」

「你以為廣告是什麼東西?廣告不是告知大眾消費而已。在全開或半開的海報、半版或全版的報紙、公車、幾秒或幾十秒的電視和廣播,就要讓人感動。這種感動的層次和電影或小說給予的感動,其實沒有什麼差別,反而難度更高。」

抓著至勤,有了幾分酒意的烈哥,拖他到 pub 的另一端,頹廢嘈雜的囂鬧,牆上的畫依舊靜默。

「看著!這是翻印了又翻印的複製畫,經過好幾百年,它依然感動許多人。你是教徒嗎?」

「不是。」

「我也不是。但是我卻被感動的非常厲害。為了這幅複製畫,我還遠渡到法國去看原畫。真正的感動是橫越族群的!小子!你有感動別人的資質。這是才能,也是長處。你做了模特兒這行當,就作好它!你知道模特兒怎麼寫嗎?」

至勤狐疑的沾了點酒,在桌子上寫了「模特兒」三個字。

「不對,不對。」烈哥也沾了些酒,寫上「魔忒兒」。

「站好。我要你好好站在這裡五分鐘,看這幅畫。放鬆自己,看這幅畫!不管想到什麼,或看到什麼,讓自己接受那種情緒。你要記住,站在鏡頭前面的你,就是能主宰自己魔力的畫中人,要觀看的人如何感動,都是你的演出。所以,不要動。」說完,烈哥就離開了。

烈哥只要他站五分鐘,他卻站了半個小時。

那是幅「耶穌受難圖」。很尋常的題材。基督剛從十字架上被放下,長釘穿刺過的地方還在流血,死了。年少美麗的聖母從背後抱住他,仰頭流著淚。天使悲憫的拿來水壺,幾個年少的天使也相擁而泣。

但是聖母的表情如此豐富多變。哀傷、疼惜、憤怒,居然還有一絲絲的,如釋重負,和,歡喜。

歡喜還能抱住親愛的人。

無瑕的美麗聖母,和臉上刻著苦難的聖子。

他的情緒一下子恍惚起來,回溯了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往事,最後在穆棉的身上聚焦。

等烈哥來搖他,至勤才驚覺自己淚流滿面。這種強烈的感動,在他心底久久不散。

「我也可以嗎?」也能讓看著我的人這麼感動嗎?

「當然。」烈哥說,「漂亮的人滿街都是。這個圈子不缺漂亮,但是缺靈魂,還嚴重缺貨。」

他仔細的看著至勤強烈意志的眼睛,「是的,你可以輕易的感動鏡頭。」

「因為你是魔忒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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