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玉荷 之十一

之十一 循環

其實,我不應該傷心和憤怒,相似的歷程早已經歷過,還是至親的母親。

我明明知道會這樣,只是自欺欺人的以為自己終究能安定下來,會有穩定的生活。

根本不可能。

在我知道了真相,並且阡插了玉荷之後,那個復仇鬼用一種絕對的惡意,看待我薄弱的反抗,開始…誤導並且影響我的母親。


母親本來就比較敏感,稍微有一點天賦。但這不是什麼好事,只是讓那個復仇鬼更容易得手而已。

甚至連流程都差不多。就是不斷的巧合和意外,讓她一點一滴慢慢恐懼憎恨我…如此而已。

老闆的病和骨折,只是個開始而已。跟當年母親害怕我的開端…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不祥之人。和她獨處就會發生許多不可思議、恐怖痛苦的意外。

最後總是會這樣。這個復仇鬼在不能行使武力的時候,終於想起這個老梗。老梗之所以會是老梗,就是好用,效果超群的緣故。

我根本不敢去探望老闆。因為我真的很怕聽到或看到壞消息。是的,我就是這麼鴕鳥的膽小鬼,一點點都沒有反駁的餘地。

完全不知道,到底是來不來得及…我對裡世界真的完全無知。

所以老闆娘趾高氣昂的打電話來,告知我已經被解雇,問清楚老闆只是需要住院一段時間,真的暗暗鬆了口氣。聽說花店已經要盤出去了,我只回去把裂瓣扶桑的阡插拿回來。

其實真不該養在家裡。玉荷的氣息霸道暴烈而侵蝕,種在家裡的植物幾乎都被影響。我是希望這棵裂瓣扶桑能夠活下來,但不希望她非自願的往花妖的方向進化。

這畢竟是凡人的委託。我不覺得其他凡人有辦法和玉荷這種兇暴生物好好相處。

玉荷輕視的看著還在掙命的阡插苗,「就這?」冷笑一聲,「你侮辱我的段數越來越高了。」

……往好的地方想,最少玉荷保證了不會養出超進化的植物。

當然,有很多事情是很煩心的,我還糾結在這麼一小棵阡插苗,顯得很可笑。

我的工作丟了,而且我連大學都只念了一個學期。這卡到很多問題…沒有穩定正常的職業,第一次購屋貸款就不好辦。爸爸催得很緊,而我日後還是得生活。

不得不承認,那個復仇鬼的確步步算得很精…成與不成,最後我還是被逼到絕路。工作很不好找…現實的問題比裡世界複雜困難。

畢竟對待那些仇視生命的死者,沒有玉荷我也能擋幾下,大不了狹道相逢勇者勝…勝不了開大絕把玉荷叫來就是了。

但找不到工作,我卻不能比照辦理。

「雖然覺得降低身分…但讓幾個人類乖乖聽話儘容易。妳想去哪工作,我都辦得到。」

沒想到玉荷還知道「友善」這兩個字。不過我還是很客氣的婉拒了。拿著豐厚的薪水,結果我什麼都不會,這簡直是自取其辱。

什麼能力就做什麼事情。別的不明白無所謂,這個真的非明白不可。

於是為了這個無聊甚至偏執的自尊,我開始奔波於面試和等待永遠不會來的通知。

我很願意付出勞力,但遭逢了一個失業率創新高的時期。或許我遲早會找到工作,可我的焦慮卻越來越控制不住。

有的時候會想,順應命運的死去,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不會再接到老爸打來威脅我要把地和房子賣給別人的電話,哥哥和姊姊也愛莫能助…一百萬,在別人的眼中可能只是個零頭,對我來說不啻天文數字,我甚至得辛苦工作一二十年才能償還完貸款。

看到玉荷,只是讓我的焦慮更沸騰。尤其他嘲笑的詢問我,「連我本株所在的土地都快保不住了…妳那武裝自卑的虛偽自尊,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我沒有話可以反駁。

但是…我一無所有。真的完完全全的一無所有。除了「違抗命運」和「自尊」,我找不出自己存在的絲毫價值。

我若屈服了,任玉荷去蠱惑人類,我和那個操縱死靈和活人的復仇鬼,有什麼不同?

「連微管束都缺乏的低等生物,」玉荷冷峻的看著我,「這根本是兩回事。」

「讓你護法已經是迫不得已。」我覺得言語很難表達我真正的意思,只能勉強的說,「總之,你不准插手。」

但這傢伙一定又讀心到某些重點,露出異常厭惡的神情,最後冷笑一聲,「無所謂。妳若打算殺死自己,我很高興。因為妳允諾過我,可以接收妳剩下的人生。至於我怎麼『使用』…成為『死者』的妳,是無權過問的。」

他美麗而殘酷的臉孔逼近我,「應該說,沒有任何人可以過問。」然後就拂袖而去。

…我還真的不得不說,玉荷很會「激勵」我。他是個過度速成的精靈(之類),誰知道一個才十歲的花精、背負龐大契約的契主過世,他能不能順利接收,還是會因為契約終止而泯滅。

我連當初是怎麼跟他締結契約的都不知道。更不要指望把人類看成草履蟲的玉荷若倖存下來,毫無顧忌的他會整出什麼花樣。

總是活得下來。當初我逃到台中一無所有的時候,就想辦法活下來了。

半個月後,一個清潔公司打電話通知我去複試後,花店老闆幾乎是緊接著打過來。

「搞什麼?一直電話中。」他熟悉的牢騷著,「我住院兩個禮拜,花都快死一半了!多大的損失啊妳知道嗎?無故曠職…扣妳薪水喔!」

握緊了話筒,我啞然了片刻,「可是,老闆娘說…」

「屁話!」他發脾氣,「花店是我老北傳給我的!從房產到店面都是我的!關那女人什麼事情?老子只是摔斷手又不是摔斷脖子!靠北啦,真的不能懶,該離婚就得快離婚。趁我住院瞎搞什麼…她憑啥啊?」

我有一點茫然。我不知道…或許我該去清潔公司上班,盡量不要與人接觸,不給那個復仇鬼任何鑽漏洞抓弱點的機會。

說不定,真的,說不定。我繼續待在花店,同樣的事情會再發生…看著親人對自己日漸冷漠厭惡,甚至恐懼憎恨,是一種可怕的緩慢凌遲。

我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妳有沒有再聽啊?!」老闆的聲音從話筒震耳欲聾的傳出來。

「我、我…」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夠堅強。以為我早已拋棄許多情感,以至於再無畏懼。但此刻卻如此軟弱無助。「…老闆,我不能…或許我會給你招禍。你這次會摔斷手說不定就是因為…」

「騙肖欸!」老闆更兇惡,「妳幹嘛不說美國龍捲風是妳造成的?想加薪也想個好點的理由啊!全勤加妳兩千啦,不可能更多了。快回來給我澆水,現在,馬上!老子手還打著石膏呢,難道妳要我自己澆?」

然後他摔電話了。

放好話筒,我飛快的擦去臉頰上的一滴淚。

「很甜美的憂傷啊…複雜的難以言喻。」一隻手搭在我肩上,不用回頭也知道是玉荷。梔子花的香味應該都相同才對,但他總是多變而狂躁。「好久好久…沒再品嚐如此掙扎的情緒了…容我提醒妳,歷史唯一能告訴妳的就是,相同的歷程總是相同的發生。妳對那個人產生了無謂的情感,私下將他當成父親的投影。」

他靠近我的臉,冰冷的香氣呼在耳畔,「若那個人類因為妳死了呢?或者更糟的…成為妳另一個視妳為不祥的『母親』呢?…」

或許吧。玉荷可以讀出人心的一些重點,但永遠不是全部。

我…的確,將老闆視為一個沒有血緣的「父親」,甚至我自己都沒有察覺。是的,我害怕歷史會重演。

但我這樣一個違抗命運到不惜殺人的傢伙,那就反逆到底吧。

誰想加害、殃及我所在意的人,我就加倍…不,是千倍、萬倍的奉還!我絕對,不要再退了。

「超現實」永遠不要想侵蝕我的「現實」。

我轉頭對著玉荷笑,「我不認識你原株的另一個植主影平。但我猜,你剛剛的口吻和惡意,應該和他很雷同。」

玉荷美麗獰笑的表情僵住了,隱隱有勃然大怒的傾向。

賭對了。

他莫名的強烈有自我主張,意圖擺脫兩個原株植主的影響。我不知道是他每天逼我喝的花蜜,還是我跟他生活太久了…

也可能是,我沒有其他人值得我關心和琢磨。

他沒有當場發脾氣,而是轉身穿牆就走。我猜想,他既不想像朱炎,更不想像影平。

他就是玉荷,擁有獨立人格的「自我」。

可他實在太鑽牛角尖了…人類看起來似乎百百款,但性格的相似度卻非常高。完全獨特的「自我」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不過他只有十歲歲,妖怪啊精靈啊,那些異類有很長遠的時間思考和修正。

在他想通之前,倒是可以這麼唬弄他,讓他安靜一點。

我回到花店,果然狀況非常淒慘。店被搬空了一半,另一半奄奄一息。老闆娘不太識貨,搬空的多半是開得漂亮但便宜的草花,倒是弄得非常凌亂,老闆吊著手,中氣十足的罵個不停。

他也對我發脾氣,我卻只是笑笑,開始收拾花店,並且問他要工作證明。

「要這幹嘛?」他滿眼懷疑。

我很平靜的跟他解釋,我父親要把土地和房子賣給我,只要價一百萬。

「妳是他女兒。」老闆的眼神轉迷惑,「那鬼屋他又用不到…而且妳又不是沒繳房租。我若是有女兒…給她住怎麼了?又不差那幾個小錢。」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勉強一笑,「每個人想法不同。再說,我也成年啦,是該負起一點責任的。」

老闆嘀咕,「我以為只有妳媽怪怪的,原來妳爸也…」

我僵住了。

「喏,妳填履歷的時候不是填過家裡電話嗎?我總是要打去問看看啊,誰叫妳看起來一副未成年逃家樣。」老闆大剌剌的說,「妳媽接的,鬼鬼怪怪的,說一堆瘋話。妳媽是不是拜神拜佛拜出毛病來啊?我有個朋友的老婆就這樣…神裡神經。自己女兒呢,還說妳…不說這個了。」

他咳嗽一聲,「我知道了。妳啊,別人家說風就是雨。妳媽說妳啥你就信啥喔?妳嘛夠了。她神經妳隨她神經?…」

老闆囉囉唆唆偏離主題毫不著調的試圖安慰我,聽了很想笑。

雖然更想哭。

老闆不但給了我工作證明,還吊著手陪我北上對保。

我只能說…真是小看老闆了,他的朋友真是多到驚人的地步。程度也相當的…「驚人」。

我爸一輩子都是斯文的上班族,大約沒看過那麼多虎背熊腰氣勢萬千的彪形大漢大駕光臨。

手還吊在脖子上的老闆說什麼,老爸都點頭稱是,態度之謙恭的。

等交割清楚了,老闆把我送上高鐵,臨行前語重心長的說,「花店妳顧好哈,幫妳這麼大的忙了,做到死吧,別想漲一毛錢薪水。

「還有啊,小夏,人呢,是不可能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的。朋友雖然是最大的負債,卻也是最大的資產啊。妳看我多有哲理,跟到我這種老闆多好。乖乖回去工作,我還得辦桌請台北的朋友吃飯。」

是人家搶著請你喝酒吧?我忍住笑點點頭,卻沒忍住問了,「老闆,你以前是有多大尾啊?」

「靠北啦,大尾的都去吃免費飯啦。」老闆沒好氣的揮揮沒受傷的手,「有的同梯,有的學長學弟…反正小孩子不懂啦,把花店看好啦!喔對,有人來吵鬧,你打這個手機號碼…」他單手操作手機還滿嫻熟的,我把號碼輸入自己手機。

「…老闆,謝謝。」要上高鐵,我轉頭跟他說。

「說謝謝也不會漲薪水,免了。」他不耐煩的揮手,很瀟灑的轉身就走。

結果他在台北留了一個月,聽說他的朋友連醫生都準備得好好的,頗有樂不思蜀的樣子。

他肯回來,是因為一個快百歲的伯公過生日。說是伯公,事實上親戚關係已經很遠了。

我知道我無須擔心他獨自在台北的安危…最少「超現實」的部份不用擔心。

雖然我詢問的時候,玉荷的表情很古怪。「妳知道妳在做什麼嗎?妳要捨棄朱炎的梔子花瓣去維護一個沒有血緣、毫無關係的人。」

「仙官的梔子花,我想應該可以辟邪。」我回答,「我帶著的時候幾乎不再被打擾。」

所以轉去騷擾跟我有關係的人。

「妳不要以為妳有那麼好的運氣再次走入朱炎的領域。」他冷冷的說,「妳跟她無緣,也缺乏天分。能走入兩次已經是奇蹟。」

「我明白。所以?這對你也比較好,我帶著的時候你總是脾氣比較壞。」

他用看白癡加智障的眼神看我,看到最後漠然的轉頭,「我沒辦法碰原株的花瓣。但教妳怎麼拿來護衛一個凡人,倒是非常簡單。」

的確滿簡單的。只要把花瓣燒成灰,滲入老闆的影子裡就行了。

我相信朱炎不會怪我。她一定能夠了解想要「守護」的心情。

老闆和我不同。他原本就和因果絕緣,所以要斬斷復仇鬼的騷擾很容易。很遺憾那時我還太小、自顧不暇,不然說不定也能讓母親少受些身心的傷害。

我知道,人與人的緣份淡薄而不穩定,血親都如此,何況只是我的老闆。我知道,或許有一天,他就會將我辭了,也說不定是我自己離開。

為什麼把這麼珍貴的饋贈就這麼送出去?

唔,或許是,他的背影,宛如我想像中應該有的,父親的背影。

這種心情太值得珍惜。

我不需要香囊,衝著我來就好了。目前,這裡是我的所在,有給我珍稀溫情的人。

既然要逆反命運,那就逆反到底吧。

「一點都不合理,毫無邏輯,甚至缺乏趨吉避兇的生物本能。」玉荷批評,「凡人真不可理喻。」

他彎起一抹微帶惡意的笑,「不過,這樣自我矛盾的半夏,倒是讓人不討厭。」

「不還有你嗎?」我聳肩,「雖然你只有十歲歲。不過我們一路戰鬥過來,誰也沒死。將來說不定我可以活到九十九。」

「是花妖的十歲!」玉荷高聲,「跟人類幼稚如昆蟲的十歲毫不相同!」

「聽說您…還是您親口說的…您剛從花鬼二轉成花精沒幾個月,離花妖還差一大截。」

我真該控制自己的嘴。結果暴怒的玉荷又把我的房間半埋在枯葉和花瓣底下,已經掩埋到膝蓋了。

幸好是自己的房間,可以下班回來再清理。

只是下班回來,已經擺太久了,花香和枯葉的微甜味深深的滲進房間的每一吋。好幾個月我都像是露天睡在梔子花下。

***

那株裂瓣扶桑終於呼出最後一口花香,頹倒了。但她的枝枒阡插成活,已經是株生氣蓬勃的小苗。

在幫那個女孩整理過園圃後,看她含淚微笑著將小苗種在原處。

這時候覺得,身為園丁的我,是非常有價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