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夏玉荷 之九

之九

真希望,有個老師或前輩能給我一點點指引。

不用太多,只要給我一點入門就好,讓我能夠知道怎麼正確的使咒或儀式之類,而不是仰賴玉荷非常不靠譜的本能教導。

也許是哥哥姊姊的真實刺激了我吧。我開始反省,發現自己真的完全耽溺在自己的不幸中,總是覺得自己好可憐,別人不了解我不幫我什麼的…還故作姿態的假大方,原諒這些惡待自己的人…


既幼稚又可悲。

看清事實吧。爸媽不管怎麼對待我,他們已經將我撫養到成年。玉荷再怎麼心不甘情不願,還是讓我活到現在,沒有斷手斷腳。

我特別不該抱怨玉荷,他從萌發智慧到如今,不過十年有餘,完全是靠朱炎那兒的原株繼承來的一點點記憶,而且不怎麼完全--那棵原株還是完整的植物,並不是花妖。

他自己都倚賴本能想辦法升級,我還嫌棄他教導得太少?簡直強人…強植物所難。

我應該靠自己。是的,我明白。但我還是很無力的希望得到一點點教導,台北的綠意真的太少,對我而言呼吸都有點困難,不是我的領域。

可這裡,儘管不受父母的歡迎,還是我原生的家。我不容許那個仇視生命的死者,哪怕只是些碎片和渣滓,隨便的糟蹋。

「我不知道怎麼辦。」輕撫著夏菫的葉子,我喃喃自語。

綠意,沒有妳想像中的少,統御諸花者。夏菫很少有的、無聲的回答我。

「我…我不是統御諸花者。」那是玉荷,不是我。「我只是個園丁。」

是的。我只是個園丁。看護愛憐每一朵花,每一棵植物。一開始可能只是為了保命吧…但絕對中立的植物,安靜和諧的緘默撫平了我受創的心靈。

在每一片葉子裡,我看到世界。在每一朵花中,我仰望到天堂。

夏菫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無數遙遠的芳香隨之共鳴。像是我還在花店、彩葉構成的小路,傲慢的玉荷鎮守的、我破舊的小家。

我的領域。

在所有的人熟睡,萬籟俱靜的深夜裡。我頓步,挾帶著這股強烈馥郁的芳香,一口氣將所有的邪惡和污穢粉碎殆盡,連一點渣滓都沒有留。

然後?哈哈。我昏倒在地板上。

真的,我真的希望有個人能教導我。連怎麼辦到的、為什麼辦得到我都不清楚。簡直是靠植物群的憐憫度日…這種感覺實在很不好受。

醒來我有點鼻塞、頭痛,內裡低燒的耗弱。其實這些我都習慣了…最少這個原生的家,那種腐朽令人痛恨的氣息消失了。

那種氣味退得很遠很遠,遠到模糊不清。我能感覺到一點含糊的憤怒、恐懼和重創感…真想知道為什麼我會知道。

來找我啊。混帳。不要因為祭品很難啃就轉移目標…那你之前對我的種種暴行算什麼?我就是、我才是,你應該享用的祭品。

不要怕崩牙,來吧。所謂的冤親債主,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掩蓋仇視生命的死者,怯懦的死者。

來吧。到我這兒來。

天才濛濛亮,我已經收拾好了,捧著那盆有些枯萎的夏菫,悄悄的離開家。

讓媽媽一直裝病總不是辦法。為了避免和我見面,她連晚餐都沒吃,我並不想讓她餓過早餐。

天色微亮的街道朦著一股霧氣,等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涉入荒野,悠遠的梔子花香寧靜,不像玉荷那樣帶著狂躁。

我的心,跳得好快。

半頹的孤墳之上,朱炎沈靜的眸子倒映著殘月的光,默默的看著我。

想過很多次,重逢時我該怎麼跟她道謝,千言萬語都不足以道盡。不是她的憐憫,我早已夭折。

嘗試過許許多多次,但我再也無法踏上荒野的小徑。這是神明的小徑,我能踏入一次已經是奇蹟。

「我、我…我還活著。」最終我還是只能艱難的說了這句。

「我知道。」朱炎淡淡的說,「而且足以呼喚整個城市的芳香滌穢…即使護法不在身邊。」

「可是,我並不知道是怎麼辦到的。」我求救似的看她。

「我舉起武器的時候,也不會去意識怎麼使用自己的手腕。」朱炎依舊淡淡,「妳不必知道。」

…其實我真的聽不懂。

但朱炎沒把我驅離,默默的聽我說了這些年的點點滴滴。可我發現,我總不斷的提到玉荷。不管彼此有多少不耐煩和齬齟,這十年我們是靈魂綁定的。

最後朱炎嘆了口氣。

「當時…」她遲疑了一下,「情況很緊急,我不得不…給妳一個可能。這棵梔子伴我已久,我想即使是速成的花鬼,也不至太過危害…」她有些歉意,「我卻忘了,雖然由我所播下種子,爭著澆第一瓢水的卻是人斬官。」

「人斬官是什麼?」

朱炎無奈的笑了笑,「一個個性,不怎麼好的傢伙。由人所植的植物,個性往往會類其主。像是妳所謂的『白玉荷』,應該類我。而『黑玉荷』,大概就類似影平…那個拋棄人斬官職責,歸化成修羅的上司。」

雖然聽得半懂半不懂的,但我想那個叫做影評的人斬官…恐怕就是黑玉荷的超級加強版。

「現在他誰都像也都不像了。」我嘀咕。

「是,我很意外。」朱炎露出一絲興味,「植物有了靈識,很少有這麼強烈的自我主張。短短十年,就從花鬼晉升成花精,或許還有成妖的可能。」

她輕嘆一聲,「恐怕很快的,他就超脫妳所能駕馭的程度。這是我起的頭,不能推我不知道。」

「…沒有他,我早死了。」我笑了一下,「凡事都有必須付出的代價。」

朱炎總是淡漠冰冷的容顏,柔和下來,害我有一點不適應。「就如十年前,我不能阻止妳折枝,現在我也不能阻止妳摘花、曬乾,製作成香囊。至於妳那有強烈自我的護法,會畏於原株的香氣,不至侵害過甚,那也只是偶然,非我所能控制。」

惡法亦法。現在我比十年前又更能了解這位嚴肅女仙官的無奈和不忍,所以我抬手摘花,發自內心的跪謝。

她靜靜的看著我,聲音更溫柔了點,「所有的『道』,究其根本,只是不忘初衷。」

其實我還不明白這話的意思。但我想,可能五年、十年,或者餘生,我總是會明白的。

邁過荒野,就赫然到了捷運站。

這不知道該說是空間轉移還是縮地術…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明白了。雖然高鐵很快,計程車也沒搭很久,回家我還是感到疲倦,非常疲倦。

但玉荷的表情…真的很好笑,讓我忘記所有的疲憊。

「我已分枝別栽…誰也別想號令我!」他大怒,「就算是原株也不能!」

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色厲而內荏」。

「您這麼大尾…誰敢號令您?」我聳肩,「我嗎?我是小咖中的小咖,哪有那個膽?」

這個實在太不植物,永遠過度強烈自我的梔子護法,怒不可遏,不只一次命令我扔掉那個香囊。

我會理他嗎?當然不。

其實他如臨大敵的模樣還挺有趣的。我帶著那個香囊的時候,他根本是強撐著不逃跑…我不知道他還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甚至,會趁我去洗澡,想要偷燒那個香囊…結果香囊毫髮無傷,他被反噬的燒焦半邊,殃及本株。

我表面平靜的架梯子去修整燒焦樹枝…忍笑真辛苦,差點從梯子上跌下來。

他跳腳、咆哮、威脅。但是被燒得頭髮七零八落,穿著洞洞裝的玉荷,坦白說,氣勢沒有,滑稽倒是一籮筐。

「我不會拿這個號令你。」欣賞夠了,我才慢吞吞的說,「你記得嗎?我是個園丁。我愛我所種植的每一棵植物…」

他逃了。

…咦?

這個反應實在始料非及,大出我意料之外。仔細回想說了哪些話…實在找不出讓他轉身就逃的字句。

他非常不植物的自我意識強烈,甚至強行掙脫兩個植主的影響,自發性的融合,徹底拒絕任何干涉和號令,不甩我更不想甩母株。

我是很高興他不像我…老天爺,我真不想看到自己的黑暗面實質化。但他實在太有個性,有個性到難以預測和暴衝。

難道開靈智的植物會有青春期?不然怎麼解釋他這種莫名其妙的舉止?

但我的花園一片難堪的沈默。我猜植物群也對這個逸脫植物思惟的梔子花精只能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