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月季夜語 之三 違命(上)

之三 違命

走過「烏盆居」的門口,過往的行人不免多望幾眼,但老鄰居卻面不改色,該做什麼做什麼,一眼也沒看那個奇怪的老頭。

或許是慣了吧。這些外縣市的批發商總是有些怪怪的,金櫻剛搬來的時候,的確還有些嚇人,但這麼長久看下來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於是那個尖嘴猴腮、獐頭鼠目,一口暴牙的奇醜老頭兒悶氣的坐在店前等開門,左右鄰居出入如常,還會跟他招呼,「錢先生,這麼早來?」


「早?」他沒好氣的翻白眼,「天亮多久了,還早?」

知道他脾氣怪,大夥兒一笑置之,也沒人跟他多計較。

金櫻子一開店門,就看到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的錢老頭,氣呼呼的在她門口抽煙,火氣極旺的擺臉色,「莫不是葉冷那小夥子還在妳床上,樂得不思早朝了?」

她也不生氣,「得了,老錢。不是打聽好葉冷不在家,你敢來?」

老錢的臉孔紅一陣白一陣,「那小子是個只知道動拳頭的渾人!我老人家不跟他一般計較!」

金櫻子一笑,如朝開月季,讓老錢看得一愣,差點連魂都飛了。嘖嘖,不得了不得了…這不是紅顏禍水了,果然是禍種!真真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了…老頭子我都要把持不住了…

「前山禍種也沒妳這般好顏色。」老錢一面感慨,跟著金櫻子進門,「人家有郎仲連護花,妳怎麼就攤上那不靠譜的渾人呢?」

「罷咧,老錢,葉冷就打過你一次,幾十年前的舊事了,你就恨上這麼久。」她伸手接過老錢的貨單,卻沒馬上看,無意似的問,「前山禍種寄身可還好?聽說她遇了點麻煩。」

「有七郎作主,潑天大的禍事也有肩膀扛,怕啥?已經帶去他老家吉量避禍了。」老錢蹲在椅子上邊抽煙邊搖頭,「金櫻子,瞧瞧人家,再瞧瞧妳自格兒。妳真是混得極差…」

金櫻子卻不說什麼,揚了揚貨單,「我若混得好,讓你這北京老鼠找誰批藥材?莫不是你要花飛機票去吉量批?」

老錢跳了起來,「錢鼠!老兒是錢鼠!什麼老鼠,沒禮貌!這是絕對的侮辱…」

她真的笑出聲音,「…是,錢家一門忠烈,具是錢鼠精,我打得包票的。」她將老錢請入後面倉庫奉茶,一面照著貨單找藥材,跟他有一搭沒一搭的話家常。

老錢是隻老鼠精,明末時天下大亂,連妖精都不得安生,倉促的舉家從北京逃到唐山,之後又從唐山過台灣,還跟著第一批來後山(花東)開墾的初民定居於此。

後來金櫻子從北部悶不吭聲的移居到花東,這隻老鼠精以為有人來搶地盤,跟她起了點衝突,被葉冷狠狠收拾了一頓。後來誤會冰釋,有點不打不相識的味道,還成了她的老客戶,只是不知道為什麼跟葉冷就是不對盤,只要葉冷在,絕對不上門,背後裡沒少埋怨過葉冷。

其實這老精怪倒是個好心人(?),幾百年來看脈施藥活人無數,只是行事非常低調罷了。醫人是把好手,醫妖怪更是妙手回春,比人類還講究「醫者父母心」。

因為這點,金櫻子對他很欣賞。只是妖怪的藥材更珍稀不容易弄到,她仗著禍種的神通,栽植了幾味藥草,又趁進貨香草的時候暗暗蒐羅些用得著的,成了老錢的藥材商,只收很低的成本價。

為了這點子好處,老錢把她贊了個沒邊,對葉冷就越挑鼻子挑眼的。她總是笑笑的聽了,從來沒往心裡去。

「…那小子除了給妳惹麻煩,又有什麼用處?」老錢冷哼,「如今他一跑了之,現在可好,禍水東引…」他猛然閉了嘴,心底一把後悔。

正在包藥材的金櫻子停了手,轉頭看老錢。他卻專心一致的低頭吹著茶,像是茶杯底裝了金沙似的。

「老錢,什麼禍水?」金櫻子一臉嚴肅的問。

他撓了撓耳朵,悔意一陣濃似一陣。可好了,嘴快。金櫻子最是護短,讓她知道哪有不往上碰的?「…沒事兒,雖說老兒瞧不上葉冷那渾人,但也不能看那種人在咱們亂轉不是?早就哄走了,妳別瞎擔心…」

「哪種人呢?」她和氣的問,語氣卻極堅決。

老錢支吾了一會兒,「就、就…就幾個白臉鬼的巫。」

白臉的巫。金櫻子默想。本地的妖怪都稱外國巫叫白臉巫。但巫這門千奇百怪,光華人就數百門派,外國更光怪陸離的多了。

不過,會叫「白臉鬼」的,好像有只有一類。

「事魔的?」她淡淡的問。

老錢臉色大變,「金櫻子,那些人鬼鬼道道的,妳別沒頭沒腦的碰上去!雖說強龍不壓地頭蛇…這些傍大款的白臉鬼不是好惹的!」

「我從來不曾主動去攬事兒。」金櫻子抿了抿嘴,氣定神閒的繼續包藥材。

但可沒少事兒碰到妳手底!老錢急了,「我還不知道妳的性兒嗎?這些事魔的白臉鬼,過境不免惹出點…一點麻煩。咱們這些老朋友想著辦法哄著她們在山裡亂轉,轉煩了找不到人就會走了。這些日子妳就裝瞎…如今妳也不是巫了,何必管那一鄉一縣的事呢?」

金櫻子有些驚訝的看著老錢,原本淡定的眼神漸漸溫柔起來。她自從成了這樣人不人、妖不妖的模樣,以往服侍的諸仙眾神對她不禁冷淡尷尬…更何況她是百名「違命巫」之一。

相反的,後山不多的妖怪們,待她卻以巫的恭敬,甚是順服維護。

或許世界分三界六道,但對她這前巫來說,並沒有這些分別。她只是「事鬼神、撫山澤」的尪姨。

鬼神,就是非人。當中當然也包含了妖怪。然而一日為巫,終身為巫。只是她這樣的心,神明可能不承情,妖怪們卻體貼入微,讓她有些暖意。

「老錢,」她聲音柔和下來,「你們誰不是拖家帶口的?事魔者不是好相與的,何必這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輕笑一聲,「我也不是沒點本事的,可別小瞧我。」

老錢又囉唆了好一會兒,金櫻子淺笑,只是燒了道祭請,瞬間通告了後山境內諸鬼神。

老錢那張醜臉皺得像包子,頭疼起來。金櫻子用大巫身分祭告鬼神,神明大約會臉孔抽筋,裝聾作啞的壓檔案,但他們這些山妖水怪只要不興風作浪的,多少要賣她點面子,這件事情上得撒手。

「罷了罷了,是我嘴快。回去少不得被老婆子抱怨。」老錢沮喪極了,「真不懂,葉冷那不成材的東西,怎麼會被追得這樣緊…」他垂頭喪氣的擱下貨款,帶著藥材走了。

是呀,為什麼?金櫻子也思忖起來。

葉冷只是一隻外地來的風魔。淪落到噬魂修體的魔,能有多大長進?這等小魔,成山成谷的,怎麼勞動得到事魔者這樣苦苦叨念,千山萬水的跑來尋找?

但尋常小魔,怎麼會懂道家的修煉?

金櫻子愕愕的抬頭。是呀,為什麼?懂得他們魔族修煉就已經是了不起的博學了,為什麼能力低微的葉冷會懂人類道家修煉?需知魔族修煉千百法門,精通一門就不易了,多懂幾門那倒無懸念…但跨領域到人類道家去,這就太奇怪了。

葉冷雖然衝動囂張,見識卻不是尋常小魔可比的。

深深吸了口氣,金櫻子對自己苦笑。這大約就是所謂的「燈下黑」吧。相處得太久太自然,居然沒注意到這點異常。

很快的,她就平靜下來。葉冷就是葉冷,不管他之前是什麼身分,之後會是什麼身分,就是那個唯一把她當尋常女人的葉冷。

不可能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心既然定了下來,所以當事魔者尋上了門,她鎮定如恆,氣定神閒。

那是幾個棕髮、臉色蒼白的女子,一色的黑衣,像是服喪似的上門來。聽說這些立石柱的有兩種,稱為白女巫和黑女巫。白女巫她認識一個,法門和尪姨有相通之處,自稱服侍渾沌與大道平衡,她頗以為然。

但這還是她頭回遇到事魔的黑女巫。

服侍陰暗、死亡,奉魔為主,很偏激的一派。但巫門千千萬萬,她也不覺得孰是孰非,各為其道罷了。

她客氣的將事魔者迎入門,掛上「休息中」的牌子,泰然自若的倒上花草茶。

這些黑女巫有些意外。或許被惡待冷遇多了,這樣以禮相待頗不尋常。一面稱謝,一面奉上純淨的水晶為禮。

她們不懂中文,英文也僅供達意而已。若不是金櫻子閑居無聊,也學了一點英文,想溝通恐怕有些困難。而法門不同,情緒深染也有點阻礙。半靠語言半靠深染,總算能夠尋常交談。

「違命巫閣下,」為首的黑女巫說,「我等奉吾主之命,前來迎接葉冷殿下。」

「違命巫」這三個字,是中文發音,對她們來說很拗口,說來有些荒腔走板。金櫻子心底一凜,違命巫。幾十年沒聽到這稱呼了,深深掩埋在歷史陰影下,稱呼起來輕易,卻有傾島之重。

她沈默了一會兒,彎了彎嘴角,「既然知道我是違命巫之一,又怎麼敢來我這兒要人?」

幾個黑女巫騷動起來,有的不服,有的惶恐,也有的充滿戒心。為首的黑女巫用聽不懂的語言呵斥了幾聲,鎮壓下去。她也不再開口,只是一一倒茶。

「閣下,」為首的黑女巫語氣謙卑下來,「違命巫的威名,數十年不墜。不是奉吾主之命,斷不敢登臨此島。吾主已然年老,思念葉冷殿下,才令我等前來迎接…吾主不令族人前來,委實怕打擾此島安寧,也是顧念眾生之意…」

金櫻子微微的挑起眉。話語很謙和,裡頭卻沁著殺氣。

「我不交人,風魔就要來此島大開殺戒麼?」她淡然的問,卻字字誅心,讓這些黑女巫的白臉都滲出黑氣。

「我們好聲好氣的對妳說,是尊重妳還是本地的巫,當真以為我們怕了妳麼?」黑女巫之一罵了起來。

另一個黑女巫陰森森的插嘴,「妳不交人也行。不用等吾主來…我等服侍黑暗與死亡,此地祭品倒不少…」

金櫻子冷下臉,手臂滾出纖細的枝枒藤蔓,室內的溫度突然降低不少。黑女巫們沒想到她說翻臉就翻臉,頓時如臨大敵。但她不動手,氣勢已經沈重到幾乎壓垮人,冰寒的恐懼驟然襲滿心胸。

「葉冷回不回去,是他的選擇。他想回就回去,不回去也別想強扭他的意志。」金櫻子冷漠的說,「妳們的話,我會轉達。至於他想怎麼做,倒不是我能決定的。如果妳們還記得我是違命巫之一,就趕緊離開我的地方。在你們的地方怎樣散播黑暗和死亡,我不管。在我的地方…」

藤鞭響亮破空,「想都別想!就算風魔族來,我也當誅於此,更別提妳們這幾個事魔者!」

她話語未休,濃稠的黑暗已經籠罩,伸手不見五指。金櫻子卻只冷笑了一聲。

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誰也不知道。

但那五個事魔者卻像是提線木偶似的離開了烏盆居,神色呆滯的搭了飛機離開,再也沒有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