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學姊之十四.時月

靜喜歡煮巫婆湯,雖然彥剛嘖有煩言,還是只能設法弄得好吃點,一下班還是來靜家裡吃飯。

一鍋白水,兩個雞湯塊,玉米、魚丸、甜不辣、蘿蔔、粉絲。每次回到家,靜都把前夜洗好的料倒進火鍋裡,電磁爐無煙的煮著,她趁著湯滾時去換衣服洗澡。


「通通一起倒進去,這樣怎麼會好吃?」彥剛一面嘟囔著,一面放金針菇、蛤蜊。

「要不你煮。」靜自顧自的走進浴室。

彥剛只好認命的煮火鍋洗米,一面在心裡詛咒副刊寫巫婆湯的那一個。

她不挑嘴,彥剛常譏笑她可以豬油拌飯過一輩子,靜居然覺得是種稱讚。

電鈴完全不理吃飯皇帝大的定理,很不會挑時候的大響特響。

「學弟,去開門。」彥剛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開飯碗,一開門,旋即關上門。

「學弟…」靜瞪他,他只好開門讓人進來。

「你來作什麼?」彥剛瞪著劍紅。

「咦?你來得我來不得?」劍紅神色自若,將一大包的魯味奉上,然後自己拿了飯碗筷子。

「你以為這是你家阿!」彥剛氣他搶了金針菇。

「喂…你很沒立場說這話喔…」劍紅高高興興的吃掉了玉米。

「那是我的玉米~」

靜被這兩個弄得啼笑皆非,「出去打,打沒死的那個進來。」

大家都笑了。

「靜,週末我們去露營好不好?」劍紅邊吃著魯味,「去七星潭,要騎機車去。」

靜露出嚮往的神情,旋即黯然,「不行,我的腳傷才復發,這次若去,恐怕真的殘廢了。」

「喔。」劍紅失望的表情很深重,「我好想跟靜去旅行…」

「彥剛跟你去吧。」靜低頭吃著粉絲。

「開玩笑~冬天的海邊ㄟ~我放著溫暖的家不住,跑去吹海風?更何況…」彥剛嚷著。

「我才不要跟他去!」兩個人還異口同聲。

靜笑了出來。

「我在這裡等你回來,」蒸騰的熱氣後,靜對著劍紅說,「我和彥剛。」

「靜,妳就好,彥剛就不用了。」劍紅含情脈脈的看著靜。不理彥剛旁邊哇啦哇啦。

背起行囊,瀟灑的開走了他的吉普車,彥剛提起他,嘟嚷著:「快四十的人了,這麼好興致?」

靜只是微笑。

我會在這裡等待。劍紅也如約的回來,帶了個色彩斑斕的斜背袋。

靜輕輕叫了一聲,「這不是毛線編的?這是真的檳榔袋呢!」

「那當然啦~我跑得快死了,才找到這一個呢!真正傳統織法做出來的阿美族檳榔袋喔。」他看見靜少有的那種歡欣的面容,覺得差點開到山溝裡的危險也值得。

「不行,」靜拿還給他,「這太貴重了。」

「當然,如果靜願意陪我去看這場豐年祭的演出,我會更開心。」他輕輕的把票和檳榔袋放在她的手心。

國家戲院?靜的心裡開始動搖。劍紅露出粗獷的笑容,眨了眨眼。

「謝謝你。」鮮少接受禮物的靜,居然笑得有點羞澀。

到了演出那天,靜穿了一身沈靜的黑,只在頸上掛了串養珠,帶著素淡的耳環。

劍紅看著她,剛剛和他一起騎著機車過來的靜,臉孔讓風撲紅了,神情還是那樣淡淡的愉悅著。

雖然靜不是很美…雖然靜這麼瘦得可憐…但是和靜在一起的這份自在…

他悄悄的伏在靜的耳邊說了話,靜朗朗的笑了起來,在偌大的大廳裡很惹眼。

原本笑著的劍紅,看見不遠處的一雙眸子,像是著了定身法般。

順著他的眼光,看見一個雪白美貌的少女,穿著不合她年紀穿的昂貴套裝,瑟縮的看著劍紅。

劍紅著魔似的要上前,那少女往男伴的身後一躲。劍紅的臉變色,正要發作,悄悄的,靜將手插進他的臂彎。

看見了靜那種平和的眼神,劍紅愣了一下。原本洶湧的悲哀憤怒和不捨,在轉瞬間平和下來。

他跟著靜離開,而靜,沒有一句話多問的。

在國家戲院中,原住民揮灑著他們的汗水,吶喊聲迴盪在好幾層樓高的劇場頂層,天地為之震動。

被這種熱烈的情緒激動著,劍紅暫時忘了剛剛的偶遇,跟著舞者的韻律而激越。

靜原本蒼白的臉孔也泛著粉紅,輕輕的唱著她在花東縱走時,學到的阿美族歌曲。她的嗓音柔細無力,但歡欣的情感卻表露無遺。

將冰冷的空氣沸騰起來,這是場很成功的演出。

最後靜忘情的起立鼓掌。

一直到走入PUB,靜無心機的愉悅,少有的多話著阿美族的傳統和文化。

若不是劍紅看到和那少女相似的套裝,緊張的全身緊繃,這種歡欣的氣氛會一直持續下去。

靜只瞄了他一眼,便默不作聲的喝著自己的酒。

「她是我的前妻。」劍紅發現穿著套裝的不是她,放鬆和失落的情緒,幾乎擊倒了他。

「嗯。這麼年輕?」

「不年輕了。大約和妳差不多年紀。」

那個美麗的少女…居然三十歲了?不可能的…

「哼。她永遠不會老…和她分開快一年,我倒是老得多了。」

劍紅大口灌了杯威士忌。靜只是默默喝著長島冰茶,香煙一點點紅光,微弱照著他們坐著的黑暗角落。

劍紅滿懷心事的將靜送回家,悶悶的回去喝了一夜的酒。不過,靜什麼都不多說多問,這讓他覺得安慰些。

和她分開最難堪的不是遇到認識的人,而是這些人不知道憑了什麼權利,追根究底的探問,這才令人光火。

靜是不同的。

隔著話筒,聽著劍紅喝醉反而清醒的聲音,靜說,「因為我笨,不知道怎樣問人家的隱私。」

「我喜歡這種笨。靜,明天我們結婚可好?」

「若明天世界末日來臨的話。有何不可?」

劍紅呵呵的笑了起來,趴在桌子上醉倒過去。

靜輕輕把話筒放下。

她的好奇心不足以讓她挖掘別人的隱私。若劍紅高興,他會告訴自己,又何必去撕裂人家可能的傷口?

沒想到劍紅沒來得及告訴她,他的前妻卻來找靜。

臨下班,彥剛剛好為了資訊月忙翻了天,整個十二月,靜都單獨的回家去。她正找著機車鑰匙,居然來了訪客。

「楊…楊靜小姐…」她怯怯的聲音像是小女孩般的低微軟柔,「我…冒昧一下…可否請妳喝杯咖啡?」

她在發抖?靜意外的看著這個雪白的少女,居然因為跟個陌生女子說話,所以她在發抖?

她的男伴憐惜的扶住她,「時月…」

十月?現在是深冬。

時月對著男伴搖搖頭,露出楚楚的笑容,「讓我…跟楊小姐單獨說下話好嗎?拜託…」

楊靜開始懷疑有誰能拒絕她的請求。

她的男伴依依不捨的離去,留下她和剛下班的靜單獨面對。

「咳。時月小姐…抱歉,我不知道妳的姓。」

「我…我姓唐。請叫我時月就好。」她不再發抖,小鹿般的無邪眼睛,充滿信賴的光芒。

連女人都會心動的美貌。

「時月,吃過飯了嗎?」一邊走著,靜讓巷子裡牛肉麵攤的香味逗引的饑腸轆轆。

「還沒…」但是她看靜走近路邊攤,時月卻露出驚惶的表情,「對…對不起…我不敢吃路邊攤…」

阿?靜呆了一下。看見她身上穿的套裝,釦子兩個C相交著。

也對,穿著香奈兒吃路邊攤是有點小怪。

「那…我們去真鍋喝咖啡吧?我有兩頂安全帽。」靜將自己機車的行李箱打開。

時月為難的幾乎落淚,「我也不敢坐機車…」

劍紅的前妻不敢坐機車?靜有點明白他們分手的緣故。

「計程車?」靜忍住笑意。

時月如蒙大赦的拼命點頭。

「真鍋。麻煩你,司機先生。」

「可…可不可以改去福華?真鍋的咖啡我不喜歡…」時月小聲的說。

當然當然,靜終於笑出來,「司機先生,福華飯店。」

等坐在福華大廳的咖啡座,反而換靜有點不習慣。

「我…真的太冒昧了…」時月舒緩下來,像是回到自己家裡一樣。

靜只是笑一笑。「為了劍紅嗎?」

時月居然紅了臉,神情漸漸悽楚,「劍紅…他好嗎?」

「妳為什麼不直接問他呢?」

她開始淚盈於睫,「我想…他一定很恨我…他那種恐怖的樣子,我怕…」

「我想,劍紅會希望妳給他一個招呼吧?」靜淡淡的說。

沈默了一下,「妳喜歡劍紅嗎?」時月問。

靜想了下,「是,我喜歡他。」雖然不會跟他結婚。但是也不容人傷他。

「那…請妳跟令學弟切斷關係好嗎?」時月祈求的看著她。

靜驚愕的看著這樣雪白美麗,大眼睛有著楚楚淚光的時月,突然覺得她的荒謬讓人發笑。

「為什麼?」靜起身拿外套,「不好意思,我要先走。」她丟下千元大鈔。

「不要生氣…楊靜小姐…請妳不要生氣…」她苦苦的糾纏上來,「我只是希望劍紅幸福,只是這樣的願望呀…」

「妳調查我。妳侵犯我的隱私的調查我。」靜的聲調平穩,像是敘述某個事實而已,「我討厭別人這樣窺看我。唐時月小姐,妳真希望他幸福的話,何不回到劍紅的身邊?」

「我回不去了!我沒法子和他生活在一起…我也愛劍紅阿~但是我沒辦法…我受不了他總是忽略我…總是上山下海的去旅行…我受不了…他討厭我的生活圈子…但是我也討厭他的生活圈子呵…」

她哭了出來,其他的客人紛紛投以同情的眼光。

「那就各行其是吧。何必這樣干擾他的女伴?」靜轉身就走。

時月跟在她身後哭著,「我希望他幸福阿…我是真的愛他…我不是有意背叛的…但是伊錚對我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靜上了計程車,看著哭泣不已,美麗的時月。

「我會對劍紅好,也會對學弟好。這些都是我的事情和我的意願。我和妳不同,我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絕塵而去。

劍紅來找她,神情憔悴。

「她來找妳?」語氣萎靡。

「我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劍紅,你當跟她當面談清楚。這樣你永遠得不到幸福。」

劍紅搖搖頭,露出苦澀的笑容,「起碼,她還是愛我的。」

靜看著他灰敗的面容。女蘿總是輕易的纏死了松柏。

「你確定?」同樣的PUB,男男女女寂寞的魂魄晃蕩,黑暗的角落讓人忘記該有的防線。

「……………」劍紅突然笑了起來,「她很美,對不對?妳知道嗎?她在家的頂樓,搭建了將近五十坪的溫室。種滿了熱帶的花卉香木。養了好多奇特豔麗的鳥兒。每天從淒風苦雨的台北街頭,疲憊的回到家,看見她…像是安琪兒的穿梭在溫室,嬌豔雪白的容顏,映著在她手臂棲息的五彩鸚哥,真的…」

他閉上眼睛,既苦亦甜的回憶…「我相信天堂的存在…現世就有安琪兒降臨在台北的骯髒天空下…」

「但是這個安琪兒也只能養在溫室裡…不能風吹雨打…也不能失去照顧…呵呵…覬覦她的人是那麼的多…我不在意別人譏諷我娶了她減少二十年的奮鬥…但是我卻不能忍受長年累月的窒息在台北…」

小小的桌子,排了一列列的空酒杯子,看起來,愴然的清寂。

「我並不是為了她的背叛而生氣…不是…而是…她從此看我的眼光,就像是我是頭野獸般…呵呵…我寧可剁下自己的雙手…

也不會傷害她呵…」

「相識之初,你追她?」靜點了煙。

劍紅搖頭,「但是這又有什麼差別呢?」

酒保輕聲請他不要喝了,劍紅咆哮了起來,真的,他喝多了。酒保祈求的看著靜。

「給他喝。不,不是威士忌。伏特加,純的。」酒保瞪大了眼睛,卻讓靜冰封的眼光鎮壓住。

喝完了那杯伏特加,劍紅匡啷的跌下椅子,醉倒在地上。

靜連眉毛也沒動一下,只按熄了煙,找了劍紅的車子鑰匙。「幫我一下,把他抬上車。」靜和酒保抬得滿身大汗,但是靜的表情還是漠然的。

劍紅睡了一下,等再醒來時,發現靜開著吉普車,黑暗中,她的面容堅毅。

他動了一下,發現自己蓋著靜的大衣。

「靜…妳會冷…」

「不會。光把個酒鬼抬上車,就夠我一身是汗了。」

劍紅笑了起來。暈眩的感覺也無法打滅他的笑意。

「靜,我愛妳。真的。」

「是阿,我也愛你。」靜邊換檔,邊瞄了他一眼。

「我們私奔吧。別管那個彥剛啦。」

「好阿好阿,明天世界末日的話,馬上去結婚吧。」

劍紅倚著窗框,笑著。靜身上特有的香皂味和煙味,在他蓋著的外套上交織著。

這氣味這樣熟悉安然,像是可以依靠的一般。

劍紅又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