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侯君 之三十九

雖然有「為臣不易」的覺悟,李瑞還是被迫很不容易的間接替翼帝收拾部份爛攤子。

原本她和阿史那仔細從頭到尾推敲了一遍,品咂出點兒翼帝表面震怒實則保全的滋味兒,打算從善如流的進入雪藏階段…讀書人就是麻煩,什麼彎彎拐拐不直講,都講究什麼「會心」、「隱喻」,跟他們打交道,非得吃個幾瓶天王補心丹不可。

「七公主長史,」李瑞皺緊眉頭,「這個由頭,不怎麼妙。」


阿史那已經把皇家幾個皇子皇女都搞清楚了…不得不說,他是個優秀到可以潛入各大國當間者的黑鴟。李瑞這麼沒頭沒腦的一說,他只想了一會兒,「咦?莫非皇帝對現在的皇太女不滿意?」

幾經討論,所謂真理越辯越明,加上她娘也曾經提過,她的兩個哥哥,是照宰相的規格培養的。

(本來她爹也差點讓鳳帝當儲備宰相培養…可惜天生小白是沒藥救的,踢去幽州總比去嶺南吃荔枝或往瓊州過漁獵生活好太多了。)

大哥的任命很容易理解,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欲攘外必先安內,翼帝雖然不懂軍事,這個道理還是懂的,只是眼下顧著內政大手術,管不到對外…但不是放棄,反而是讓大哥抓緊這一塊,大裁邊軍後反而充實中央禁軍,並且由六公主朝陽領軍…這是為了將來對邊關用兵的伏手。

但是二哥的任命就讓人不懂了。本來最有可能成為皇太女的,是文武雙全、曾執掌刑部,於翼帝有大功,昔日的律宇公主,現在的馥親王…可惜她墜馬跌斷了腿,與皇太女的名分失之交臂。

現在的皇太女是皇長女,坦白說,挑不出什麼毛病,卻也沒什麼突出的優點,標準守成之君。皇太女別的才能沒有,但愛才是出了名的。像李璃這種極品才子當然不會放過,皇太女還隨李璃上過一段時日的課,是為太女侍講。

但翼帝卻沒把李璃放去東宮,反而給最小的女兒當長史…這就很微妙了。

阿史那偏頭想了一會兒,「我記得翻過妳一本書,寫了個漢朝的故事,那個皇帝年紀小小就說要金屋藏嬌,妳有印象沒有?」

「漢武帝?」

「大概是吧…他本來叫個怪名兒,妳說是野豬的意思…不重要,反正他後來改叫劉徹。」

頓了頓,阿史那神情凝重起來,「原本他老爹不只他一個兒子,也沒怎麼考慮到要立他…那個很厲害的太后,還曾經差點廢掉都當了皇帝的劉徹,對不?」

「…你看得是哪本啊?」李瑞都囧了,這其實屬於稗官野史的部份比較多。

「妳也看過嘛。」阿史那不以為意,「我覺得,劉徹會變成漢武帝,搞到現在別國人都說中原是漢人…就是他地位不穩的時候,能審時慎度,極能隱忍,讓自己不顯山不顯水。」

李瑞啞然。離皇位應該最遠的七公主文濤,卻配了個預備宰相給她當長史。翼帝到底是因為距離最遠最安全,還是對皇太女太不滿意了,所以下了個伏筆?

「奪嫡…」她有些憂心忡忡,「是不是該勸二哥辭官?」

阿史那露出調侃的神情,「傻了個巴唧。妳哥和妳作官的才能,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放心吧,我那二舅哥滑溜賽泥鰍,敢安然受下,一定有十足的把握…再說妳都想得到了,他恐怕八百年前就規劃完,哪能等到妳勸?」

雖然被笑,李瑞倒沒放在心上,「誰愛當官誰當去,反正我是幹不來的…」李家與皇室有親,她對幾個皇子皇女倒不是完全陌生,輕嘆了口氣。

「其實,最適合當下任皇帝的是馥親王。皇室中人,要多知兵真是奢求…但馥親王卻能熬苦巡邊關,知人善任,能放下身段,與軍民同苦樂,氣度恢弘…最重要的是,她是諸皇子中最了解跟捍衛『制度』的人…跟我娘的堅持和作為頗相類似。」

「七公主文才驚人,但太貪愛金銀了,狡猾狡猾低。讓她當國…」李瑞笑了起來,「大燕國大概會成了『慕容商行』,京城是總鋪,各州是分店…這到底好是不好,我倒不知道了。」

阿史那想像了一下,噗嗤了。

既然校院被撤,理論上李瑞應該清閒了…最少冬季清閒了,事實上卻非如此。

但也不是校院在禁軍重生的緣故…對的,翼帝裁了賢良校院,另外在京城禁軍中成立了國武監,不但挖了校院的師資,連課程都大大的抄襲…卻沒再差遣李瑞,更不可能讓她有沾手國武監的機會。

讓李瑞忙得足不沾地的,卻跟翼帝的焦頭爛額有間接的關係。

撇開立場和相互的不喜,其實她們都為了相同的事情而煩惱不已。

翼帝的「按畝課稅、官紳一體納糧」,根源就是因為土地兼併過烈,要讓官宦土豪掂量掂量高額稅賦,停止兼併的行為。但這只是開始,後續的墾荒實邊、贖買土地的安民措施…卻還暫時沒辦法騰出手執行。

所謂上有政策下有對策,這些作威作福已久的官宦土豪被按畝課的高額稅賦放了血,有朝中貪臣和土皇帝沐氏的例子在前,敢怒不敢言,當然就鑽起空子,轉嫁到佃戶身上。

沈重的負擔讓佃戶幾乎活不下去,於是出現了奇景:富庶中原的百姓流荒到邊境去了!因為邊境的佃租便宜許多…

而幽州,在眾口宣傳下,成了流民最多的州縣…因為這裡有個愛民如子的燕侯君!

盛名之累,盛名之累啊…李瑞真是欲哭無淚。更淒慘的是,不是大燕在動內政大手術,北蠻子也正在設法脫胎換骨,從部落制走向封建社會…但過程不太順利。這幾年天時又不好,食物銳減,優先餓死的,當然是奴隸…

北蠻子的奴隸,成份很複雜,但從大燕劫掠過去的燕人百姓為大宗,次之的是北蠻子內部相互征戰的失敗者,再次之的才是西域那邊征服收刮的奴隸。

阿史那名為奴隸,事實上質子(突厥人質)的味道比較重,最少不曾餓過肚子…會成為黑鴟,是他自己的天分和勤奮所致。

但真正的奴隸卻不是那樣。乃是北蠻子最底層,幹著最累最粗重的活,備受侮辱笞打,卻在餓死邊緣掙扎的族群…不管你原本是什麼種族。

這麼糟糕的環境,通常會有兩種路子:一是以強凌弱,適者生存…二是互相扶持,相濡以沫。

第一條路子不消說,第二種路子卻讓奴隸間有了超越種族的樸素友情。當幽州收納善待逃人的消息如東風般,隨著商隊吹拂過草原,南逃的燕國奴隸,也捎帶上不同種族的友人,掙扎著往南逃往幽州…

於是,人口已經瀕臨過剩的幽州,尤其是桐花六屯,飽受南逃奴隸和中原流民的雪上加霜。

李瑞銷假回家的時候,面無表情的面對著吵吵鬧鬧的諸屯長,心情很是複雜。

部屬太能幹也煩惱啊煩惱…她休假半年,回來瞠目結舌。桐花六屯不但找不到一塊荒地,連牧場都開荒了…她那些寶貝馬兒和牲口,通通遷往幽州界碑外的三不管地帶──和北蠻子的中間緩衝區。

「…幽州這麼大!難道沒有地…」

「沒有。」總屯長繃緊了臉,「流民就像是春天的野草,安置一批又生一批,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啊!新上任的幽州知府居然叫我們看著辦…他是民政官!好吧,看著辦…但是流民跟蝗蟲似的,連開荒都打破頭的搶…幽州真的擠不出荒地了,我總不能把牛馬放到樹林子去!」

「那派去採礦…」

「滿額了。連石子路都鋪到幽州城了。」

「織坊呢?鐵匠街呢?」

「全部都滿了!還滿到溢出來!」總屯長痛心疾首,「知府大人唯一給我們的幫助是…讓我們在州城裡開了三個大織坊!」

不得不說,李瑞的部屬真的很能幹。硬是把流民潮和南逃潮都安定下來…幽州所有的荒地盡數開墾,挖礦造路、紡布造衣的設法吸納所有閒置民力…連養了幾年苜蓿的牧場都發了出去。

但是還有大批閒置人口怎麼辦?屯軍民數量是有限的,也不能讓他們吃上國糧…但救濟是最糟糕的安置方式,他們很願意執行李瑞提出的以工代賑…但他們擠不出工了!

這才會出現在緩衝區的牧場,安置流民,並且輪流駐守…甚至,她們向李瑞提出詳盡的計畫書,規劃如何使用所有的閒置民力。

她和阿史那研究翼帝了幾天,又和諸屯長商議,最後硬著頭皮,給翼帝上了個「實邊策」報備一下。果然苦功沒有白費,翼帝很欣慰的照准…她還巴不得李瑞別想擴軍和校院這攤事,越不務正業越好。

於是,在長慶八年到長慶十一年間,桐花六屯帶著幽冀兩州,怒放出最燦爛輝煌的經濟活力。

這段時間剛好是北蠻子收縮實力,將部族大舉遷往靠近西域的征服區,好從容收穫糧食以備過冬──大燕畢竟太難啃了──而朝廷的精力都放在跟地方官紳土豪鬥智鬥勇中,也沒有力氣管到燕雲來。

翼帝聽聞的不是李瑞推廣棉麻,就是在冀州設紡織分廠,再不然就是陣容浩大的開闢商路…都開到西域去了!甚至只是想法,還沒力氣去辦的流民實邊,她都做了榜樣,讓燕雲各州紛紛仿效…

尤其是幽冀這兩個軍屯州,收的田賦商稅,居然能排在江南之後…要知道那可不是什麼膏腴之地!

翼帝那個欣慰啊…李家果然沒個廢柴(他家老爹不算…不太算),就算過分耿直的軍人李瑞,也能體會到她的意思,自我雪藏,更好的是,還能早一步為君解憂!這是可以留給下任皇帝的邊臣啊…

說起來,翼帝對自己的皇子女或許很心機很嚴厲很敲打,但是對臣子們挺不錯的,毋庸置疑…只要別惹動她的疑心病就好了。

至於被翼帝內定為「儲備邊臣」的李瑞呢,只是奉行她娘的「陽奉陰違」,就真的無往不利了。

流民要實邊嘛,當然得把戶籍定下來,通通屬軍籍的屯民。屯民都屯到界碑外了,總要有自衛的能力…所以農閒的時候和屯軍一起練練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至於什麼時候農閒,誰能農閒…皇帝不會細問,當然也是李瑞說了算。

以前桐花六屯的軍衣走得是燕雲州內,諸屯長就抱怨過被雁過拔毛,官吏都太難纏太貪婪,卻不能保證安全,總得派軍隊護送,一路耗費下來,成本大大的增加。

既然來投奔的百姓那麼多…當中諸多青壯,自家又養了那麼多的斥候…行,開商路吧。咱們不過境內了,直接走境外。怕打劫?千把人的商隊,還有正經哀軍押送,有種你就來,個個背弓帶刀,誰打劫誰還說不定呢。

既然開商路,路上總要護衛吧?護衛訓練一下總應該吧?只是皇帝不知道走商路的「護衛」,最高時抵達三千,還主動剿了幾處邊境馬賊,揍了幾個想打草谷的北蠻小部落…將「武裝商隊」的功能發揮到極致。

拜知識流通、倡議得酬軍功的風氣,從賢良屯為起點,漸漸擴散輻射到幽冀兩州,不管是農事還是紡織,都有驚人的成就。

選取良種以增進畝產等等措施,農業往精緻細耕大步前進,不但敷兩州使用,甚至有餘力外銷了。

紡織更是百花齊放,甚至產生了紗支最密,後代稱之為帆布的「福意織」(福意是發明人的名字),更因為研議了福意織的織布機,這個時代不應該出現的水力紡織機,也堂堂出世了…

紡織業的發達和農事的並重,促進了商業的發展,而商路更保護了成果。知識的暢通無阻,讓這些匠人織娘出身的工人,開始了實用科學的道路,從他們最熟悉的工作裡頭,燦爛出廣大的智慧果實。

然而,讓李瑞哭笑不得的是,之所以能夠將六屯腹地擴展到幽冀兩州,乃是因為,這兩州都換了新的知府,而且都是吟詩作對專精,卻垂拱黃老之術…簡單說,就是樂得什麼都不管,李瑞找他們商量時,一概點頭稱是…反正收益也有他們一份子。

坦白說,連李瑞都樂觀起來。一個國家強盛與否,都跟邊境息息相關。如果能夠充實邊境,將三不管的緩衝區成為國土,這種緩慢的擴張才是最堅實的屏障。若是邊境空虛,界碑根本就形同虛設,只會一步步的被侵蝕,幾場大仗就會喪土辱權。

現在看起來,大家幹得不錯。

本來,若是沒有意外,再給翼帝三年五載,讓動過大手術的大燕休息生養個幾年,實邊既然有成,糧草軍器完備,不管是北蠻捲土重來,還是大燕準備除掉這個心腹大患,都能夠遊刃有餘。

這麼一來,翼帝就能上承鳳帝,當得上一個中興之主。

但是,世事永遠都有意外。

長慶十年冬,原本局部性的寒害,居然證實了李瑞和阿史那的隱憂,成了降臨全北境的大雪災。其災之猛烈,幾乎追得上五十年前那次綿亙數年的災難。

李瑞緊急寫了奏摺,細論北蠻雪災和可能的叩關。但這份奏摺,一直壓在兵部尚書的手裡,翼帝從來沒有看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