瀲灩遊II 第五章(二)

鄭劾隨著漸微漫遊了一年多,幾乎踏遍這片大陸。

很奇怪的是,原本赫赫揚揚、氣勢奪人的渾沌派,隨著時日過去,漸漸解體。很可能是因為掌門清泠子失蹤的緣故。

據說清泠子和他的師弟共抗上邪,雖然逃脫,卻就此消失蹤跡。偌大的渾沌派因此群龍無首,又因為綁架案,吸引了整個紅十字會的關心。國家政府趁此機會剷除這個治安上的大患,不消一年,死的死、關的關,逃的逃。這個原本在詭徒中有著極大名氣的門派,就這麼煙消霧散了。


當然,鄭劾和漸微的「拜訪」,往往是渾沌派總分舵最致命的一擊。

但不管怎麼訪查,就是查不到瀲灩的蹤跡。等確定最後一個分舵也沒有,鄭劾流露出無助而茫然的神情,漸微摟了摟他的肩膀,他溫馴的低下頭,沒有閃避。

「這片大陸沒有,往別處尋就是了。」漸微溫和的說,「世界大的很,又不只有這片大陸。」

「…我拖累你一年多了。」他低聲。

「什麼話?」漸微輕笑,「把我當外人?」

鄭劾將臉別開,心底滿滿的,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沒想到會在一起旅行這麼久。漸微默默想著。他越來越了解這個有著古老精魂的少年,也越來越喜歡他。

真奇怪的孩子,真奇怪。他完全相信鄭劾說的,有著近萬年的壽命。的確,在許多道學的經驗和法則上,他顯得非常純熟、甚至蒼老。談到組織結構和管理,也有種接近完熟的理論和手段。

但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際關係和規範,他卻顯得茫然,並且非常純真。

本來他不懂,後來在旅途中,鄭劾談起他的出生,乃是為了當憲章宮的掌門。他的人生和一切都環繞著這個目的,再也沒有其他。

這才讓漸微明白了。

人類,真是奢侈的浪費。他湧起一股苦澀。若說他漫長的生命有任何遺憾,就是無法擁有和林黛的下一代。永遠無緣和自己生命的延續見面。

林黛一直知道他的遺憾,「…但我很快就壽終,沒辦法收養任何孩子。那很殘忍。」

「我不想收養任何孩子。」

他並不是說謊。他並沒有大愛到可以愛別人的孩子,很可能是他非常自私的緣故。他想要的,是他和林黛的愛情結晶,完成生物延續血脈的使命。

但他並不是生物。自然的,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

人類卻這樣誤用、虛擲,將子宮當成工廠,從未出生操弄到出生以後的漫長人生,當作一種工具,只是為了維繫一個可笑的組織。

「你、你不要這種表情!」鄭劾粗聲說,「別跟瀲灩一樣,也別跟她一樣哭!」他拼命忍著淚,「別讓我覺得…我很可憐!」

「…對不起。」漸微溫和的應著。

「不要說對不起!」他整個發怒了,「你又沒做錯什麼,幹嘛說對不起!我最討厭你們這樣了!」

這麼兇惡,但心跳和血壓訴說的卻不是憤怒,而是傷心。

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很矛盾。漸微想著。

矛盾。他輕笑起來。一個機器人,卻有「矛盾」這種不合理的心情。但的確如此。明明知道、並且應該尊重他的歲月,但還是情不自禁的將他當成一個孩子…自己的孩子。

他和林黛,是這麼的像啊。同樣是蒼老又純真,深深受困的聰敏靈魂。這世界,尤其是直系血親待他們這樣扭曲而苛刻。

他若真是我的孩子就好了。我絕對不會讓他被如此錯待。我不是人類,所以沒有人類那種奢侈浪費的輕慢。

我絕不讓人傷害他。

漸微將這種心情藏得很深。他覺得這是一種一廂情願、不尊重鄭劾的心情。但他破例將開發原型機的工作丟回去給特機二課,只是提供模擬圖和數據。過去他絕對不會讓人插手自己的作品,但現在,他想要多點時間和鄭劾相處,而在旅途中要開發這些太困難了。

但終究,他發現,鄭劾並不是不知道,甚至默認這種詭異的父子關係。

有回在「拜訪」渾沌派時,雖然全身而退,但誤中陷阱,他的車全毀,手臂也受傷了,但鄭劾卻被飛起來的鐵片擊中小腿,血流如注。雖然緊急止血後,勉強可以站起來,但看起來不能走了。

「我可以走。」鄭劾倔強的一抬頭,邁開步伐,一跛一拐的走了。

時值寒冬,大片大片的鵝毛雪沈重的落下。漸微有點犯難。雖說傷了手臂,但他的肢體都可替換,不算大礙。低溫對他來說也沒有影響,但鄭劾失血後又失溫,這樣很危險。

跟在鄭劾後面,他越走越慢,最後跌倒在雪地上。漸微趕緊將他扶起來,半跪著拍去他身上的積雪。

「…我背你吧。」漸微溫和的說。「你若覺得不自在,就把我當成載具。比方摩托車啊,還是自行車之類的…」

「閉嘴!」鄭劾激動的對他吼,「拜託你不要這個樣子!不要一副小心翼翼比人類還低一等的樣子!什麼載具?沒禮貌!你不要侮辱我的…我的…」

他滿心話想說,卻說不出口。他漫長的一生,從來沒有體會過親情。出生有了靈智之後,父母待他都宛如平輩,用對待未來掌門人的身分對待他。

或許是從來沒有擁有過,所以不知道失去什麼。直到瀲灩,直到這個該死的機器人…尤其是這個該死的機器人。

他才知道自己失去什麼。

「不要侮辱我的…朋友!」他放聲大哭,「你是擁有比人類還好的靈魂的物靈,我不許你這樣胡說!」

漸微呆了呆,轉身蹲下,鄭劾哭著攀在他背上。「…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我討厭你說對不起!」鄭劾將臉埋在他的後頸窩。太丟臉了真的…他堂堂憲章宮監院,活了這麼長久,卻對著比他幼小許多的物靈…抱持著父親般的感覺。

太尷尬了,太丟臉了。

但是…他真的活過嗎?這樣的人生…真的是活著嗎?我…我真的像個人般生活過嗎?

爹…我從來沒有喊過。我都稱呼自己的生父為「掌門」,母親則是「司院」。他們從來沒有抱過我。

我真的活過嗎?

直到現在…落難至此的現在…我才覺得自己活著。我掛念著柔弱的瀲灩,並且孺慕的望著漸微的背影。

當天晚上,鄭劾躺在醫院裡,漸微趴在床側睡著了。

他說過,他身體的某些組成屬於生物科技的一部份,所以需要睡眠減少磨損。所以,他是個會睡覺的機器人。

轉頭看著熟睡的漸微,鄭劾遲疑的,輕輕喊了一聲,「…爹。」然後深深感到丟臉…但感覺很好,非常好。

丟臉就丟臉吧,反正又沒人聽到。他放心的沈睡過去,連傷口的痛都不能困擾他。

只是漸微沒告訴他,他的睡眠和人類的定義不同,會有部份警戒和思考。所以,他聽到那聲非常非常細微的呼喚。

也因此,微微的彎了彎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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