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華王(六)

「她的確是高貴的夏特連公主。」李密輕輕嘆了一口氣。蓮華微笑著看她,「我知道妳們會處得好。」

清晨,天空剛染成薰衣草色,迷迷糊糊的被蓮華叫醒,他在唇間按了按,示意不要吵醒安睡的夏特連。

勉強刷了牙,卻坐在浴室裡打瞌睡。蓮華笑了起來,替她洗了臉。等清醒過來,第一句話居然是夏特連。


「昨夜聊得很晚嗎?」生怕她打瞌睡跌到馬下,蓮華和她共騎。

「嗯。」一面揉眼睛,「夏特連很有趣呢,告訴了我好多旅途的奇聞,還有馬雅學院的生活。」眼睛露出朦朧的笑意,「好想去馬雅學院看看…咦?我們出來幹嘛?天還沒全亮ㄟ。」

「聽說過心湖嗎?一年只有今天可以進入。」蓮華將馬一策,快步進入山區。

「真的嗎?」李密的眼睛一亮。

山上陰涼,騎著馬在遼闊的森林小道奔馳著,清涼的朝露映著天光,沿著葉尖滴落,碎裂如珍珠。撥草尋徑,霧色漸濃,豁然眼前水色瀲灩,乳白的霧氣環繞著,銀藍粼粼的心湖,緩緩揭開她的神祕。

「一年只有今天的霧會比較淺,平常的時候,可是伸手不見五指。」

連船都準備好了?李密有些疑惑,還是乖乖的坐在小船上,槳聲慢慢的將他們划進忽隱忽現的的湖心。

舒卷著,這霧。水青青的在槳下分開,清涼的晨風撲面而來,帶著芳香的水氣。不知道哪裡有著高亢的鳥啼,在這夏晨,無憂無慮的唱和,振翅掠過湖面,七彩的翅膀分開薄霧,又讓濃霧會合過去。

氣氛這樣的靜謐。李密連呼吸都不敢大聲,唯恐驚破這樣溫柔的天籟。

望著划船的蓮華,緋紅的眼睛在面具後面閃爍著。很溫柔的。

這樣溫柔的眼神,也只有自己才看得到…很清楚這一點,反而有著錐心的痛苦。即使這樣的痛苦揉合著甜蜜。

就這樣在濃霧中迷失方向,一定是很幸福的吧?永遠不要離開這裡,也就不用離開蓮華。不用面對即將回家的未來,不用為了他終將娶妻痛苦不堪。

永遠永遠在一起,一起划到末日。

頰上一閃,不知覺的,滑下淚。趕緊擦去,唯恐蓮華發現了。

霧這麼濃,他應該沒看到吧?

就算霧再濃,又怎麼會看不到呢?那是妳的淚。

不告訴她今天是「戀之日」,就直接帶她來泛舟。明天一定會有許多流言,但,那是明天的事情。

今天只想和她一起,也只和她一起。直到很老很老,都會想起這一天,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吧?

小舟梳過蓮葉,蓮花勾連著李密的衣袖。全身粉藍的她,像是霧氣包擁下的睡蓮一朵。

「妳知道嗎?心湖有一朵雪荷,只開在夏至。」打破沈默,他的聲音異常溫柔,「如果尋到她的情侶…」

李密也有些恍然了,臉不禁紅了一紅,「就會…就可以…」

「廝守終生。」蓮華接下去,眼神迷離。

廝守終生。對了,夏之祭後的那天,就是戀之日。許許多多的情侶會來到這邊泛舟,就為了尋找雪荷。

槳聲繼續填補著沈默,心裡的悲感極重,沈重得幾乎壓垮了兩個人。我們…找不到的。因為,只有被祝福的情侶,才會找到雪荷。

永遠都…

蓮華停住了槳,「密,看!」

雪荷靜靜的開在湖心,好些年沒人找到過的她,靜靜的在湖心吐露著芬芳。碩美的花瓣,亭亭的跟小舟一樣高,周邊的荷葉極大,大得像是可以站上去。

蓮華拿下他的面具,執起李密的手。

這一切,一定都是巧合。她卻信賴的將手交給蓮華,踏上浮動的荷葉。綿軟的水波隔著荷葉,有著夏天的沁涼。

這一刻,她虔誠的相信,有著水神的存在。祂的慈悲讓李密反覆思量的悲願,有了短暫實現的片刻。

共同親吻著雪荷。凝視了許久。蓮華輕輕拭過她的淚。

「不管在哪裡。」

她點點頭,埋在他的懷裡,久久都不想動。

即使很早就離開了心湖,還是讓早起的情侶們訝異的眼光看得侷促不安。

默默的,兩個人都沒說什麼話的回到王宮,蕭恩看了看他們,不甚贊同的,「王,一個時辰前,金銀瞳送來信息。」

展開信,蓮華的眼中露出不悅,「金銀瞳國的旭夜公主將在立秋來訪。傳令下去準備。」

「應該將旭夜公主安頓在何處?」蕭恩很刻意的問。

蓮華的不悅更深,「蕭恩,怎麼了?往年不都安頓在瀝雪宮?現在又問來作什麼?」

瀝雪宮?那不是王后的居所?那旭夜…李密突然知道了她是誰。

早就知道蓮華有未婚妻,不是嗎?心不在焉的上著歷史課,不知道自己抄了什麼筆記,只是沙沙的寫著。

旭夜。叫這樣的名字,會是怎樣的女孩?像夏特連那樣?還是像玥?

不管像誰,都跟自己沒關係。壓住自己不斷上湧的酸意。是的,秋天來的時候,我就要回家了。

說不定她來的時候,我已經離開很久了。

「…密小姐?!」白髮蒼蒼的歷史老師吃力的大喊她的名字,將她驚醒,「哦…老師,對不起…」她的筆記糊塗得無法辨識。

「怎麼?心已經出走去過『戀之日』?」老師倒是諒解的笑笑。

她臉紅了,想要搖頭,又吞吞吐吐的說不出話來。

「沒關係,沒關係。年輕人嘛。下課好了,」老師收起課本,「下午還有夏祭的遊行,市場又來了很多小販,熱鬧呢,去走走吧,」寵溺的揉揉她的頭髮,「最好邀王一起去。」

她勉強笑一笑,將書本胡亂收進袋子裡,慌慌張張像是逃難般跑掉了。

換了輕便的衣服,她的確到市場逛逛,卻沒有邀蓮華。心裡的矛盾越來越深,又想見他,又怕見他。

心不在焉的逛過一個又一個的攤子,不知道自己逛了些什麼。

一隻手搭到她的肩膀,讓她突然跳了起來。

「幹嘛?嚇成這個樣子?」夏特連淡金色的的臉滿懷笑意,精神奕奕的抓住她,「太好了,我一個人逛得好無聊,李密妹妹陪我,妳吃了沒?」

被她這麼一問,李密才發現自己饑腸轆轆。

「來!我們去吃捲餅!」不等她點頭,就將她拖進人潮裡,「洛克媽媽!!我和密要兩個捲餅!嗨,笛!我要喝酸梅汁!」

賣小吃的婦人將人群趕開,「夏特連,妳回來啦?城牆上風景比較好也不擠,妳們上去吃吧!我讓笛送上去!」

夏特連笑咪咪的從小吃攤凹了兩個小圓麵包,丟了個給李密,「阿,洛克媽媽,我愛妳。」親了婦人一下。

釐黑的婦人呵呵笑著,又拿了兩個小麵包給夏特連。

隨她爬上城牆的樓梯,整個開闊的首都面對著平原,夏陽在這盆地邊緣的山上閃爍著。青青的庄稼在風裡輕揚,人潮裡的嘲雜剩下一點點溫暖的低語,充滿生命力的在首都裡迴響。

「阿,我還是最喜歡有翼。」面對著清新的山風,夏特連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坐在溫暖陽光的階梯上。笛笑嘻嘻的拿了一大堆東西,不只是捲餅和酸梅汁,奇奇怪怪的小吃和水果,鋪滿了一地。

「餵豬公啊?」雖然這麼說,夏特連還是一把抓過來吃。

「媽說,夏特連公主這麼久沒回來,瘦成這個樣子,要好好吃飽才行。」這個好看的小男孩,靈活的眼睛清澈明亮。

「這是外公送的,這是叔叔、阿姨、賣麥芽糖的阿伯、水果阿潘…」小男孩數了起來,夏特連忙搖手,「夠了夠了夠了,我知道了,謝謝大家接濟饑民哪。」整個腰包丟出去,「叫他們分了吧。我留著做什麼呢?出家人不用帶錢。」

「出家人?」李密這才驚詫憐惜起來,「夏特連?!妳出家了?」

夏特連滿嘴塞著食物,沒法子回答,只能點點頭。

「為什麼要出家?」

「為什麼不?」夏特連好不容易吞下去,「出家才好,省得一天到晚都被別有居心的求愛者煩。」

「有翼王族是『被神寵愛的眷族』喔,」她將手按在石牆上凝神,豐沛的水源卻從什麼都沒有的石頭中湧現,「連空氣都飽飽的含著水之力,」她的眼睛有豔羨,有驕傲,也有著深深的痛苦,「但是其他的國家卻受著被沙漠吞噬的恐懼,除了受神寵愛外,還有什麼解釋嗎?」

「那…那…」

向來樂天活潑的夏特連反常的沈靜,看著漸漸沒入西邊的太陽,「何以有翼的後宮多是大國公主?這蕞爾小國有什麼希罕的去處?為什麼有翼的公主總是大國迎娶的對象?即使像玥那種笨女人?還不就是大家相信了,有翼王族是被神寵愛的這種蠢話?!」

「我寧可侍奉神!」她咬牙切齒的,「神不會欺騙我,也不會因為我是有翼的公主而偏袒我或排擠我!我想要有用…我不要當一個只坐在宮裡焦急的米蟲。如果神給了我一些能力,我若看不過眼這個世界的衰敗,我就該做點什麼,不是在哪兒抱怨。」

即使她的表情這樣的激動,抓著李密肩膀的手這樣粗糙…她卻覺得夏特連…很美。

夏之祭宴會後,夏特連安歇在李密那裡,好奇的問起︰「夏特連,既然妳是馬雅學院畢業生第一名,為什麼不回來有翼,要到艱苦的東荒引水呢?」

據說東荒幾乎全都是沙漠,僅有的綠洲考驗著人性的醜惡。連綠洲都時時有乾涸的危險,引水師要將每一分被烈陽沙地搶奪的水分,保存下來。為了爭水源,部落間常互相殘殺,引水師在耗盡法力的邊緣,還常常遭池魚之殃的被爭奪或殘害。

「回來有翼,我只能幫著殺人,」夏特連不屑王宮魔法師,說他們是國王養的魔法劊子手,「留在東荒,我能做的事情就多了呢。引水之外,我也教他們讀書識字,訓練更多的引水師。留在有翼,只能救有翼人 — 生活毫不匱乏,不過打打仗,這些嬌貴的人有蓮華哥哥就好了 — 我在東荒,可以救的人更多。等東荒的引水師夠了,我就準備到南蠻去,那邊也欠水,而且多瘴癘…」

夏特連…是很美。尤其是這樣將所有的法力都張開,臉孔出現了光艷,她那淡金色的臉孔莊嚴得像是神殿裡的神。

「是信香。」

第一次,看見夏特連在她的面前施法。空氣快速的迴旋,像是鏡子一樣明淨,倒映著戰場的激烈。

「小丫頭,」鬢角飄霜的大漢瞪著夏特連,「將馡帶走…把妳姊姊帶走。」

「我不走。」胸口一個極大的斧傷,從左肩到右胸,她的神情卻沒有疼痛的扭曲,「我是帖斯特府的人,理應死在戰場!」

「這是你的願望?爵爺?當年你救我,我答應給你一個願望的!」對他們的爭吵甚不耐煩,夏特連插嘴。

「廢話!快救她!」

天,說救就救?你以為這是吃豆腐?千里取物我就得睡上一天一夜才能恢復,救了這女人,我豈不得連躺一個月?

雖是嘟囔著,還是透過思鏡抓住馡,「快過來!」沈住氣運起法力。

同樣是緋紅的瞳孔,馡的眼睛卻這樣的冷酷,揮劍砍向夏特連,這一驚,運起的法力逆竄,說不出的煩噁欲吐,「馡!妳這笨蛋!」不聽她的咒罵,策馬搖搖欲墜的要上前作戰。

「蠢蛋!馡王姊!」她重新運氣,發現自己受了沈重的內傷,「可惡!妳真的會死…」氣急攻心,一口鮮血吐在白衫上。

「呀!夏特連!」李密扶住她,「哎呀,思鏡要關起來了…」

被李密扶住,胸口翻湧的煩噁居然減輕了,咦?

「李密,把她帶回來!」她突然一掌拍在李密身上。

來不及思考,她已經飛騰在戰場上,狂風將頭髮全梳到腦後,飄飄的衣衫獵獵作響。

驚詫的不是馡而已,整個戰場的殺戮者都驚嚇了。

跟我來…她抓住已經快暈厥的馡,佈滿細小冷汗的臉仰著,不可思議的望著飄然的李密。

一切都會沒事的。馡突然安心,任由李密抱緊她,在光暈中消逝了蹤跡。

馡沒事了。原本牽掛著義女傷勢的帖斯特將軍,安心之餘,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洩在敵人身上。

敢傷害我的義女馡…居然是陣前倒戈的自家人…他發出怒吼,靠得近的敵兵,甚至有人嚇暈了過去。

***

一切都像是瞬間發生的。她愣愣的看著夏特連一面吐著血,一面笑著,「幹…幹得好…李密,總算是救到這個笨蛋…」有氣無力的踢著昏過去的馡,「靠!我不欠妳義父了,將來妳死一千次也…也…連我也砍…」緩緩的暈了過去。

李密的腦子一片空白,身邊的人一面尖叫一面跑去通報,她緊緊的抓住她們兩個的手不敢放。

「好了!李密,夠了…妳的氣要輸完了…」快速趕來的蓮華將她的手指搬開,「不用輸氣給她們了,醫生知道怎麼做…」

「她們會不會死?會不會死?」她緊張的手不停的發抖,「血。她們都流了好多血…」

「醫生會處理。」

怔忪了一會兒,她的思路才清明起來,「沒事了。」喃喃自語的,「沒事了。」

猛然站起來,不承想輸出了太多的氣,她也暈了過去。

醒了很久,卻一直發著呆。即使整個屋子都沈浸在黑暗中,她還是繼續的發著呆。

「密?」點起燈,發現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蓮華安頓了傷重的夏特連和馡後湧起的疲倦,在看見她的時候消逝無蹤,「想什麼?」

「……我在想,我到底想要怎樣的人生。」

「很好的題目。」蓮華示意女官將食物送上來,「不過,先吃飯好嗎?我餓。」

看著食物,李密卻開始食不下嚥,「我以為,只要好好唸書,考上大學,找個好工作,將來嫁個好老公,這就是我的人生了。」

蓮華失神了一下,「這是豐衣足食的世界才能如此。密,那個世界很好。」眼底不是不豔羨。

「不,只有我的國家和某些國家…」衣索比亞還是有餓死的人,但是,從來都覺得和自己沒關係。

真的沒有關係嗎?

「只是守著有翼有什麼用?」她想起夏特連說的話,「剔除各王國貴族的無聊野心,許多戰爭都是為了搶水。想要真的消除戰爭,就要想辦法讓大家都有水,都吃得飽,都能活下去。」

低頭吃著許多人羨慕的白麵包,李密有點想哭。

「不能把水分給別人嗎?」李密怯怯的問,「說不定這樣永冬就…」

「我是有翼的王,得以有翼的利益為優先,」他的臉冷了起來,「永冬不會退兵。戰爭的成因太複雜,不只是爭水源 — 雖然也是原因之一。」

看見李密低著頭不回答,有些歉意,「我的能力有限,只能做能力所及的事。」

「我知道。」她微微一笑,深思的。

「…所以,下週就該回王都了。枯水期就要開始,我得回去守著邊城。」

「咦?這麼快?」李密有些訝異,「但,夏特連和馡…」

「我將殷棋留下來。她們在玦太后那兒很安全的。」

那就好,她安心下來,又有點遺憾,「那就沒幾天相處了,夏特連這麼可愛,我還沒跟馡說到話呢。」

沒幾天?他疑惑了一下,「密?你要跟我回王都?不成的…」

「為什麼?」她笑著,「我是聖女巫,你的王宮魔法師阿,怎可棄戰場而去?」

凝視著堅定的李密,輕輕的吻了她的手心,將臉埋在當中。李密將額頭抵在他的髮上,也吻了他的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