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歸隱之章 第十章

第十章 轉角的陰影處

他一直以為,這種事情是柔弱無助的少女才會遇到的。像他這樣身高破一八○,喜愛運動的陽光青年,是不可能跟這類的事情扯上關係。

但是,這時候的他,卻緊緊抱著一瓶礦泉水,神情緊張的從火車上擠下來,然後更緊張的看著拼命拉客的計程車司機。

不安全。跟一個陌生人關在封閉的小空間裡,逃也逃不掉。每一個計程車司機看起來都很正常…相反的,不正常往往隱藏在正常之下。


他還是走路好了。仔細看了看地圖,應該離火車站不很遠吧?雖然假日的火車站這樣囂鬧,囂鬧得幾乎要爆炸,路上許多印、菲等外籍勞工趁著假日出來摩肩擦踵,將這個中部第一大都市擠得這樣國際化…讓他幾乎寸步難行。

但是走路比較好。他暗暗的想著。在開闊的地方讓他感覺安全些…實在他也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發瘋了。

不過大師說他沒瘋,給了他這瓶水,叫他去找高人解決。

看了看自己手腕上的紗布,底下是激烈的四道爪痕。幻覺會讓他有了這樣需要縫合的傷口嗎?醫生以為他去動物園被獅子給抓了。

只有他知道,他從國小六年級以後就沒再去過動物園了。抓他的「那個」,他既無法解釋,也無法描述。

或許恐懼的具體化身是那種樣子。

冬天的太陽很暖和,但是他卻不想脫下大衣。他遇到「那個」的時候在陰雨綿綿的新竹,幸好穿著厚厚的大衣,所以他沒失去自己的右手。冒著汗,他擠過人潮,照著地圖步行。

只是兩三個拐彎,他突然有些呼吸困難…像是穿過了一層無形的果凍,他到了一個陰暗的小巷,所有的囂鬧變得很遙遠…

就像那一次一樣。

粗喘、啞哧的呼吸在他身後像是低低的咆哮。抖著手,他發現旋不開礦泉水的蓋子,不禁罵自己笨手笨腳…但是越緊張他越打不開…

聽得腦後風響,他緊急轉身,和一團看不出形狀的「東西」面對面。像是變形蟲的無限放大,只在當中開了一個長滿銳利牙齒的嘴,黏著腥惡的唾液,不斷的蠕動低喘,然後飛快的撲上來!

他幾乎被那種惡臭嗆昏了…情急之下,他將打不開蓋子的礦泉水往他嘴裡扔過去,寶特瓶讓銳利的牙齒一咬,像是膠囊般破碎,乾淨的水流了出來…卻像是強酸似的腐蝕怪物的嘴。

那怪物發出恐怖的吼叫,緊急退縮到陰影處不見了。

市聲的囂鬧突然緊逼而來,他像是從那果凍般的空間逃出,回到人世。

幾乎是涕淚縱橫的,他飛奔過好幾條街,終於看到地址所在的低矮平房,哆嗦著衝進去…伏在櫃台上泣不成聲。

正在講電話的少女驚異的看了他一眼,對他溫柔的笑了笑,繼續對著電話耐著性子解釋,「不,我們徵信社也沒有這個業務…抱歉,殺人不是我們的業務範圍…錢?喔,那不是問題…」她最後笑起來,「我想你需要的是去火車留言板寫上XYΖ,不是找我們徵信社。」

她站起來,看樣子大約是國中生吧。奇怪在這禮拜一的上午,為什麼一個該上國中的少女卻在這家破徵信社當總機小姐,為什麼大師會堅持他得來這家徵信社解厄呢?

但是她卻見怪不怪的,扶著不斷啜泣的他在沙發上坐好,倒了杯茶給他。「別怕,」她的聲音真是好聽,像是可以洗滌一切恐懼,「你安全了。」

真奇怪,她只是平平凡凡說了幾句話,他就真的不再害怕,停止發抖,甚至可以拿起筆來寫清楚他的姓名、年齡和出生年月日。

「陸先生?」少女遞名片給他,「我姓殷。」

他接過了名片,那是一張觸感異常的潤滑,木質似的名片,還帶著很淡的香氣。上面寫著:

幻影徵信社助理 殷曼電話:0800990990

反面是簡單的地圖,和一個很奇特而繁複的花紋。

他迷惑的抬頭,「…我的問題,不是現實中的徵信社可以解決的。」

「我們的業務,也不是為了解決現實發生的事情。」殷曼回答著,臉上有著明悅卻帶點恍惚的微笑。望著她的笑容,陸也跟著恍惚起來,意識漸漸朦朧,很深很深的放鬆、舒緩…他以為自己睡著了,事實上,卻是坐得直直的,盯著殷曼不放。

當理智可以控制的意識沈睡時,他的潛意識卻抬頭起來,帶著一種極度的孺慕和渴望,看著她。

他想回去。想回到那個少女體內…有種溫和卻無法抗拒的呼喚…正在不斷的呼喚他。想要撲上去,卻讓殷曼纖白的食指點住印堂,動彈不得。

讓我動!讓我去!讓我得到或者回去!我要…我要…深沈的渴望像是溺水,他不斷的喘息,卻吸不到氧氣,讓我去,讓我去~

陸突然全身發起光亮,光源漸漸的集中到印堂,亮得像是室內出現了太陽。令人不可逼視的光亮受不了肉體的禁錮,順著殷曼的指尖,流進她的體內,和她的魂魄融在一起。

殷曼有點暈眩,只覺得眼前一片眼花撩亂,失去的記憶和妖力隨著魂魄微塵一起流入…雖然已經重複很多次,她還是不大習慣這種過程。

然後,她又得到了一年的記憶、一年的道行。她的魂魄,因此又癒合得完全了一點點。

失去這粒微塵的陸呆了一呆,突然跌坐回沙發,倒下來呼呼大睡,手裡還握著名片。名片上面那個繁複美麗的花紋,悄悄的移到他的手心,消失不見,成為一個護身的封印。

他應該是在那個微塵如雨般降臨在都城時,無意中吞下微塵的人類吧?那粒大妖的魂魄微塵,深深的在人類的體內沈眠。直到同樣吞下微塵的妖異尋來,魂魄之間的互相呼喚,才真的喚醒了他體內的微塵,招來了「厄」。

但是能活著找到她,可見這粒微塵也相當程度的保護了他,加上機緣…但是吞噬過微塵的人類會下意識的渴望大妖魂魄的美味,所以需要護身封印的幫助,讓他真正回到人世的常軌。

這也是為什麼君心和殷曼接受了花神高翦梨的建議,投入天界婚姻司的關係企業:幻影徵信社的緣故。

他們需要一個身分,一個在人世間被相當保護的身分。婚姻司雖然在東方天界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賠錢單位,但是好歹也是東方天界的人間駐外單位。關係企業的聘雇人員不受仙魔神靈的限制,但是卻可以受到仙神般的待遇和掩護。

這一方面保障了殷曼不受仙神獵殺的權力,另一方面也等於花神駐紮的婚姻司和絕情司的反天孫態度。

君心當初也很猶豫,但是當接踵而來的妖異越來越多,他也堅定了決心。既然躲不掉,那就正面挑戰。他們以人類的身分加入了婚姻司,不良仙神再怎麼垂涎,也不敢光明正大的前來獵殺殷曼,除非他們將諸花神不放在眼底。

至於被殷曼魂魄吸引而來的妖異,那更是可以當業績般誅殺。甚至可以從中蒐集微塵,好讓殷曼更完整。

當然他知道花神們受到了很大的壓力,但是諸花神以罷工為抗議,同情他們,對天孫抱持著極度惡感的仙神也暗地裡支持。最詭異的是,天帝下了一紙詔書,特別對他們的情形開恩,允許婚姻司的雇聘。

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在這中部第一大都市開了徵信社,卻能夠安然無恙的緣故。

門鈴輕響,君心走了進來。他看看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的青年,和有些不大一樣的殷曼,他苦笑了一下,「我跑那麼遠去出差,結果是『空的』,妳在這裡看家,反而有微塵自己上門。」

殷曼笑了笑,她已經把微塵消化了,雖然身量沒有長高,但是她看起來更成熟一些。「不過好像有盯上他的…」

話還沒說完,一陣天搖地動,客廳的地板突然裂開,湧出宛如變形蟲,不斷蠕動延伸,異常醜惡的妖異,透明的體液滲出,腥惡的味道不住蔓延。

「…沒洗乾淨,我不要吞他體內那顆微塵。」殷曼露出嫌惡的表情,往後一跳。

「好啦…」君心結起手印,黑髮陡長。坦白講,他也很不想碰這個臭死人的東西,「我會把他淨化的乾乾淨淨。」

「還要用開水消毒一下。」殷曼喃喃念著咒語,在沙發的四個角安下堅固的結界。

「一定一定。」君心笑了起來。

***

很久沒有睡得這麼好了。陸張開眼睛,眨了眨。一定是四年前那個流星雨的夜晚,他喝下的那杯飲料作怪。從那個夜晚以後,他總是做著奇異的夢,夢見自己只有一個腦袋,在陰暗的閣樓閱讀著一本又一本的書。耳朵延伸長翅膀,總是飛到閣樓的窗口,看著美麗的月。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會想起那個美麗的流星雨,想起杯醉人的飲料,和那個永遠一樣,害他睡不好的夢。

但是現在都沒有了。他記憶中光亮的流星雨模糊了,閉上眼就會做的夢,居然沒有出現。

有些愴然若失,但是也有種鬆口氣的感覺。

揉揉眼睛,坐起來。那個叫做殷曼的少女對他友善的笑笑,還有個高個子的青年也對他笑笑,好像一切都很正常…

但是室內為什麼會像是被龍捲風肆虐過,滿地燈泡的碎片和東倒西歪的傢具,連地板都裂開來,眼睛看得到的所有都面目全非?

只有他倒下睡著的沙發是完整的。但是在滿目創痍中,這唯一的安然無恙看起來反而特別詭異。

「又會被房東罵。」殷曼嘆了口氣。

「這次屋頂和窗戶都沒有破。」那青年安慰她,「只要在他發現之前內部整修就好了。」

這、這是怎麼回事?!

「感覺怎麼樣?」青年很友善的問他,從廢墟中掏出他被燒掉一半的登記表,「陸先生?」

「呃…我覺得很好。」只是搞不懂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左右張望,有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嗯,您的委託已經達成了。」青年在名片上沙沙的寫,遞給他,「這是我的名片…同時也是帳單。」

他接過名片,上面寫著:

幻影徵信社社長 李君心0800990990

翻過來,還是有個美麗繁複的花紋,但是沒有地圖。上面寫了一個金額,他數了好幾次,以為自己數錯了零。

「…你是不是多寫了幾個零?」他的聲音顫抖。

「因為你不是『空的』,所以可以打一折。」君心豎起食指。

「…五十萬?!」陸尖叫起來。就算打一折也是六位數啊~

君心聳了聳肩,「你可以分期付款…或者你期待那個『鬼東西』再回去找你。」

他不想。陸垂下了肩膀,「…我要等到他們真的不來找我才付錢。」

「喔,那當然是可以的。」君心很有禮貌的拉開大門(頗費了一點勁),「名片上面有我的帳號,希望您盡快付清。」

等垂頭喪氣的陸走了以後,殷曼看看宛如原子彈轟炸過的室內,她憂愁的算了算,「…我覺得還是賠本的。這筆錢不夠我們修理…」話還沒說完,屋頂轟然一聲塌了一大塊下來。

他們一起無言的看著屋頂破洞的蔚藍天空。

「…我來修理吧。」君心深深的嘆了口氣。

有一家徵信社,悄悄的在隱蔽的巷弄裡開著。

經過了嘈雜的火車站,走過骯髒囂鬧的站前,拐過幾個地圖上的彎,就可以看到。但是看到,不一定你進得去。

但是,你若被怪事纏身,若是覺得暗角總有著粗喘的呼吸,或者,你總是做著相同的夢,或許你就有辦法進去。

也有可能,很有可能,在某個奇特的日子,讓人攔了下來,遞給你奇怪的名片或宣傳單,你會莫名其妙的覺得非去不可,那麼,你也可能走進那個小小的院子,進入那棟總是很破舊的平房。

然後你會看到那個清麗的少女,睜著像是有著無數古老智慧的美麗眼睛,細心的聽著你說話,她的聲音那樣的低沈悅耳,像是可以洗滌一切憂傷,她倒的茶那樣芳香撲鼻,帶著深刻的茉莉花香,喝下去就會得到久違的安眠。

但是醒來往往看到滿目創痍,和接到一張貴到眼珠子會掉出來的帳單。

然後你就回到人世間的常軌了。你不再做著相同的夢,暗角不在出現粗啞的呼吸,你也不再恐懼。你像平凡人似的戀愛結婚生子,只有每個月去匯款的時候會想起那個少女,那個奇異的經驗。

常常你會覺得,這就是都會的傳奇之一。當有人睡不好,有人怪事纏身的時候,你會充滿同情的看著,然後悄悄的把電話和地址抄給被困擾的人,往往沒多久,那個人會來大罵帳單貴得離譜,卻不可解釋的,每個月去分期付款,不會拖延。

或許在人世的常軌之外,你也曾經略窺過那個奇異的世界,只是你不知道那是什麼罷了。

或許不知道比較好。

也有可能,很有可能,當你子女都要上高中、大學了,你興沖沖的帶子一家大小,拿著錄影機,準備去拍下人生中少有成就感的時刻,你會看到那一對兄妹…

歲月沒有在他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永遠的青年、永遠的少女,在喧喧嚷嚷的街頭,那樣的驚鴻一瞥。

你緊急煞車,幾乎引起車禍,瞠目的看他們橫越十字路口,然後消失在斑馬線上。在妻子的驚叫和孩子的抱怨聲中,你如遭電擊。

原來這世間,還有種一種永恆,和你的青春歲月連結在一起。在人世的常軌外,還有著另一個恐怖又詭麗的世界。

或許你的這一生,並不如想像中的平凡。

尖銳的煞車聲引起殷曼的注意,她凝眸,「唔,好像是我們之前的客戶。」

「嗯…好像是。」君心聳了聳肩,「時間過得真快,他的孩子都快二十歲了。」

「快三十年了嗎?」殷曼美麗的臉孔出現了惆悵,「我卻連一半的微塵都還沒收集到呀…」

「總有一天的,」君心習慣的摸摸她的頭,憐惜的,「總會有那麼一天的。」

殷曼望了望他,信賴的將手,遞給他。

她也相信,會有那麼一天。

(第三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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