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異奇談抄 千年微塵 第三章

玉郎氣急敗壞的拖著高燒昏迷的君心回來時,狐影跳了起來,卻不是因為屋頂又塌了一角。

「你幹了什麼好事啊~」狐影快氣昏了,「你把他當啥?!妖氣亂灌一通…他不是雞尾酒啊~」

「我怎麼知道他這麼脆弱?」玉郎爭辯著,「我看他讓我胡打海摔也沒事啊!怎麼知道一點點狐火就差點把他燒死了…」


狐影一探君心的脈息,必須非常克制,才能夠忍住打爆老弟笨腦袋的衝動。「這是一點點狐火嗎?!」

「本來是只有一點點。」玉郎承認,「看他昏過去了,我想急救,結果不小心又送了更多狐火…我也損失了一兩年的道行欸!」

…你到底是要救他還是要殺他?

「你真是狐家的人嗎?你真的是嗎?」狐影指端放出中和的寒氣,試著將幾乎要燃燒的君心冷卻下來,「我『醫天手』狐家有這種庸醫嗎?!」

在廚房揉麵團的上邪把麵團摔在鐵盤上,走過來看了兩眼,「庸醫大概是遺傳的。」他沒好氣的瞪著手忙腳亂的兩兄弟,「冷卻管屁用喔?他是經脈塞住了,你不梳理經脈,用寒氣逼住,想讓他中熱衰竭喔?兩個白癡…」

他咕噥著,像揉麵團一樣替君心按摩了一會兒,誘導亂竄的狐火歸於內丹,梳理氣海通道。不一會兒,君心甦醒了過來,咳出一口淤血。

「死不了啦。」上邪不耐煩的將君心一扔,「白癡頭家跟白癡狐王。」回到廚房繼續埋首做點心。

狐影寧定下來,抹了抹額頭的汗,「三千六百歲果然不是白活的。」一內觀,他不禁有點發愁。上邪的確頗有見識…居然將這樣的混雜梳理得整整齊齊。但是三千六百歲的大妖,妖氣就算不如殷曼,也非同小可。

這下君心的內丹可就精彩了。飛頭蠻的妖氣、九尾狐的狐火,還混了一點點上邪的妖雷當黏合劑。

這…?他起了荒謬的感覺。吵什麼吵?通通摻在一起…

「君心的內丹又不是撒尿牛丸。」他真的欲哭無淚,「不過好像快差不多了…」

不知道殷曼知道會怎樣?狐影長長的嘆了口氣。雖然君心再三保證他沒有事情,狐影還是忍不住發愁。

當然啦,殷曼變成這個樣子,也不用怕她來拆了咖啡廳,或是把玉郎打入地下三尺。但是長年的恐懼是沒有道理的。

不過,他忘記了,君心會弄到道妖雙修,體質混亂到什麼都有,這個天才大妖是始作俑者。

殷曼天分非常高,但是她又沒有自覺。很心平氣和的將所有眾生包括人類都看得跟自己一樣。沒有成見的結果…

她既然博學旁收,無所不精,那君心道妖雙修自然沒有什麼不可以。

(其實這才是大大的不可以…)

所以,君心暈頭脹腦的回家,張開嘴還有小小的青火冒出來,她並沒有說什麼。反而遺憾這種方法不適用於她,她只能耐著性子,照著自己錄下的簡冊,開始築基的工作。

過去的殷曼一直不會人類修仙者使用的玉簡,畢竟這屬於獨門獨傳,秘而不宣,使用的人更少。但是她別開蹊徑,居然用小小的光碟片來轉錄道門知識,這就不是旁人能做到的。

雖然現在殘缺的她無法錄製,但是擁有那一年的記憶像是有擁了一把寶貴的鑰匙:她能夠閱讀簡冊。

只是她在閱讀的時候,是這樣的驚異。

這真的是我做的?是我親手將這些古老的知識和智慧寫得這樣深入又簡明?

相對於現在的柔弱無知,她是多麼的難過、充滿無力感。眼前的自己,卻得向過去的自己請益。

但是她很快就平靜了下來。她能夠花費千年從最艱難的日光修煉起手,眼前這一點點障礙,根本不算什麼。她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將失去的魂魄找回來…

但是她可以學。只要還活著,她就可以學。就算找不回來,她還是可以彌補自己的不足。

她用功的、專注的埋首在典籍中,不疾不徐的開始了築基的艱鉅工程。

***

在她虔心苦修的同時,君心更像海綿一樣,貪婪的吸收九尾狐族教導給他的一切。

「教你的這些,」狐影有意無意的問,「你也跟殷曼說過了?她畢竟是你的師父,請益旁門是該跟她說一聲的。」

君心正在分辨藥材和礦石,有些茫然的抬頭。他不知道豁達的狐影會介意這個呢,小曼姐是從來不介意這些,他不知道嗎?「說過的。她學得比我快很多,即使第一次聽到,她反而可以指出我的盲點。」

「這樣麼?」狐影放心下來,「那就好。」

他了解殷曼。她雖然淡漠安靜,不與人爭,但是她本質上的驕傲,不管損失了多少魂魄和道行,這驕傲都不曾離開過她。

遇到再大的困難,她也不會開口求助的。就算狐影主動要教她,她也不會要。

讓君心來這兒學習,已經是她最大的讓步。

不過,她不會忍心讓君心孤獨的摸索,即使她連這一年的記憶都沒有,她也會想辦法學會,教給君心。她對君心就是這樣的溺愛,雖然從來不曾承認過。

但狐影,是很不安的。

他曾跟管理者請教過,也調查了幾年前流星雨之變的來龍去脈。他發現,微塵的宿主之所以會潛伏這些年才開始尋找源頭,乃是由於微塵的獨特和無法馴服。

殷曼靈魂的碎片並不是什麼乖巧的式神或金丹妙藥。即使只有一顆,也必須要花費數年的時間加以污染、消化,才能為宿主所用。

微塵被污染的越深,將來就要花更多精力和時間加以淨化。最壞的情況就是…被污染到不可回復的境地,成為宿主強大和邪惡的根源。

日子拖得越久,這種可能性就越高。

但是他不敢這樣把君心放出都城,他還不敢。

君心的能力非常不穩定。他被摧毀的非常徹底…並不是只有元嬰而已。那場大劫也摧毀了他大部分的自制、破壞他與生俱來豐沛氣海的屏障。

或許他對君心更為不安,這孩子萬一失去了殷曼,或是有可能失去殷曼…不只是會毀滅他自己,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生靈要跟著陪葬。

要玉郎教他體術和兵器,就是不希望他以妖化為攻擊手段;逼九娘教他結界…他知道君心對這個很沒天分,但他不是要君心成為結界專家,而是希望他能夠了解結界真正的心:自制。

他希望,他的這番苦意,可以讓君心未來的旅途順遂一點。

這些年的悲哀和眼淚已經太多了。最少他希望君心和殷曼,可以平安幸福。

雖然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希望。

這個時候,狐影還沒有想到,君心會用這樣奇特的方式脫離他的庇護。

自從君心和殷曼歸來,原本冷清的咖啡廳也跟著熱鬧起來。狐影雖然想不透,但是蹲在廚房做點心的上邪倒是看得很明白。

自從火兒去留學以後,他的頭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成天長吁短嘆。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更更糟糕的是,他在這樣恍惚又心不在焉的情形下,常常把「普通」和「不普通」的飲料弄混。

熟客們幾次緊急送醫後,決定等狐影心情好點再上門。不然讓他繼續心不在焉下去,不知道哪天會直接送殯儀館,連醫院的太平間都免送了。

少了這個常去的地方很不習慣,但是連白開水和王者之水(好到幾乎是劇毒的金丹妙藥)都可以搞錯,他們實在很不想用生命來開玩笑。

結果君心回來都城,狐影突然振作起來。消息靈通的熟客試圖上門,發現狐影神清氣爽,「普通」的咖啡變得如許美味…他們放心的打電話,e-mai,敲msn…呼朋引伴回來擺龍門陣。

窮到連冷氣都裝不起的婚姻司諸花神,當然天天來這兒吹冷氣。

「花神吹什麼冷氣?」狐影瞪了這兩個花神一眼。

「台灣的夏天…尤其是都城的夏天,」樊石榴將嘴裡的冰淇淋吞下去,「不吹冷氣可以活誰啊?」

「火蜥蜴?」高翦梨笑了起來。

「火蜥蜴哪裡惹了妳?」在冷氣最強的那桌看書的紅髮男子叫了起來,「火蜥蜴就不能吹冷氣?這裡可是都城的夏天啊!」

兩個花神一起翻了白眼,這年頭的火蜥蜴越來越沒用,躲在咖啡廳吹冷氣!

「妳們又好到哪去啊!」狐影很痛心的指責她們,「堂堂花神就該在陽光下進行光合作用,躲在冷氣房裡…」

「頭家!」上邪在廚房叫,「我跟你說鮮奶油要沒有了,你幾時要去補啊?!下午的午茶點心怎麼做?你說啊~」

狐影膽怯的看了看宛如火爐的驕陽…「君心,你去幫我買鮮奶油吧。」

眾人鄙夷的目光一起射過來,讓他有點下不了台。「…我是寒帶的妖族,怕夏天是正常的啊…」

…這些妖怪的理由真多。君心拿了錢,在欽佩的目光中,走入夏日正午的陽光下。

是很熱,但也沒熱到非躲在冷氣房不可。君心默默的想著。這些妖族真的越來越嬌生慣養…買了鮮奶油,他熟練的橫渡十字路口,進到複雜結界的巷弄,意外的看到一個女人駐足在幻影咖啡廳門口。

偶爾也會有這樣誤闖的人類。他雖然驚訝,但也不算太意外。笑了笑,開了玻璃門,那女子也對他笑笑,跟他一起走進來。

「我怎麼不知道附近有這家咖啡廳?」她穿著打扮完全就是個上班族,掛著有些疲憊卻溫和的笑,「我要一杯漂浮冰咖啡。」

但是正在吃冰淇淋的樊石榴卻差點嗆死。「…琳茵?」她瞪大眼睛,「妳怎麼…?」

「啊,真巧啊。」喚做琳茵的人類女子滿眼驚喜,「好些年不見了,妳好嗎?高小姐也在?」她顯得很開心,「當年真是麻煩妳們了…」

「沒幫上妳的忙,真的很抱歉。」樊石榴瞪著她的結婚戒指,「…妳結婚了?」語氣是那樣的不可置信。

「是呀。」她滿臉幸福的舉起手,含蓄而華貴的鑽戒閃閃發光,「上個月結婚的。」

這怎麼可能?樊石榴和高翦梨相視一眼,看到彼此的狐疑和驚訝。

寒暄過後,琳茵喝完了飲料,盛讚漂浮冰咖飛的美味,付了錢以後就離開了。

她走了以後,兩個花神沈默了很久。樊石榴開口了,「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太沒有道理了。」高翦梨也叫了起來。

「什麼?」君心被搞糊塗。

「那個女人…那個人類女人,根本不可能結婚啊!」樊石榴斬釘截鐵,「五年前,她找過我們婚姻介紹所,但即使是婚姻司的我們,也愛莫能助。」

為什麼?

「她背負著單身的厄運。」高翦梨有些困擾,這實在很難用言語說明,「她擁有稀有的缺陷:她與任何人,都沒有緣份。」

鄭琳茵,出生在政經豪門之中。她的缺陷一開始誰也沒有發現,畢竟在這樣的家庭裡,本來就誰都跟誰都沒有緣份。她的父母像是花蝴蝶一樣在事業和豪宴之間穿梭,她一直都是保姆照顧的。

保姆來來去去,總是做不長,她也很習慣讓陌生人照顧。

等她上學了,功課優異,但是跟誰都沒有成為朋友。這也很正常,畢竟在課業至上的學校中,人際關係不佳不算什麼大事。

或許是從小就在這種環境裡長大,她並不知道有什麼問題。直到她到了適婚的年齡,即使她的身世、長相、財富,都應該擁有最佳的條件,但是她的婚事都談不成。

和別人沒有交集沒什麼關係,但是她想要有自己的家庭。而且她們這樣的世家女子嫁不出去,有損長輩的顏面。

百般無奈下,她意外得到一張傳單,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情,她去了幻影婚姻介紹所。

當然是沒有結果。但是意外的,她卻開始喜歡婚姻介紹所的小姐們,頭次有了可以談心事,喝咖啡的朋友。

只是相聚是這樣的短。家族企業的國外公司出了狀況,她臨危受命,得馬上出國。她和這兩個朋友就斷了音訊。

這時候,她才開始有些懷疑,是不是和誰都沒有緣份。「眾生之間,不管是惡緣善緣,都註定會有交集。」高翦梨解釋著,「甚至『絕情』也是一種緣份。但是她什麼都沒有。不會有人喜歡她,但也沒有人討厭她。理由?我不知道理由。就像有的人類生下來就染色體異常,這有什麼理由?她染色體沒有異常,但是卻完全沒有與生俱來的『緣份』。」

「連朋友和仇敵都沒有,怎麼可能發展到愛情和婚姻?」樊石榴苦惱起來,「但她結婚了!」

「妳看她有什麼異常?」高翦梨問著她的同事。

「…她,看起來不像是長出了『緣份』這種天賦。」

或許他不是眾生,所以不覺得有什麼奇怪吧?君心想著。不過等他偶然遇到琳茵的時候,又不是那麼確定了。

離開幻影咖啡廳,他散步回家。即使夕陽西下,這都城混雜著汽車的廢氣,人類的貪求,融合著盆地特質的禁錮,讓酷熱徘徊不去。

污濁而焚燒,這樣混雜的氣息,就是都城的呼吸。

但是說不上為什麼,君心發現他會懷念、並且喜愛這樣的呼吸。很污穢很放蕩,很吵很熱,但是充滿了橫衝直撞的生命力。所以他喜歡散步回家,一面感受著生存感的喜悅。

他說不定是熱愛著這個魔性都城的。

在等紅綠燈的時候,他看到對街的花店,有條陌生又熟悉的倩影。是琳茵,那個前幾天誤闖幻影咖啡廳的人類女子。

但是,為什麼,隔了這麼遠,他會知道是她?每幾天就會有人類誤闖,但他不記得任何一個…

除了她。

違和感漸漸升了上來,君心瞇細了眼睛,專注的看著琳茵。

她沒有什麼異常。甚至,她很美。但是美麗的人兒他會少見麼?謐麗的殷曼、絕艷的狐影…他也天天看著自己清秀的臉。

不,她很美,但也只是普通人間女子的美。當然啦,她美的有些出塵。像是都市污濁的呼吸都會避開她,讓她潔淨的有些朦朧。

潔淨?對,她潔淨的像是個絕緣體。這裡的眾生都深染著都城放蕩的呼吸,千絲萬縷。因為這種放蕩的呼吸,人類和眾生移民,有了交集,有了愛憎。

但是這種呼吸染不上她…或者說,迴避著她。

她像是個真空的存在。一種潔淨的真空。

買下了一束花,她滿臉幸福的嗅聞花的香氣。她似乎在等人…她等的人很快就出現了,臉上卻有著困惑的淡漠,對她的笑語嫣然沒什麼反應。

她垂下了頭,沮喪的跟在那個男人背後。然後,悄悄的抽起一支芳香的玫瑰…那支玫瑰迅速的枯萎、乾裂,化成粉末消失了。

那種潔淨的真空狀態,突然也跟著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芳香和溫柔。她再次喚了男人的名字,那個男人的表情也隨之改變,眼睛發亮,像是陷入戀情中。

目睹這一切的君心呆掉了。

那種芳香他知道,那是玫瑰的生命…但是溫柔。那種有些冷冽、漠然而強大存在感的溫柔…他很熟悉,很知道。

琳茵使用了殷曼的溫柔。她是不是…擁有了殷曼的微塵?

君心的心臟緊縮了。

***

「昨天下午有人按門鈴。」殷曼有些困惑的,「昨天忘記跟你說。是你按的嗎?」

「…我有鑰匙。」心神不寧的君心愣了一下,「妳開門了嗎?小曼姐?」

她仔細考慮該怎麼回答。「…現在的我沒辦法察覺門後面是誰。」她抬頭看著天花板,發現語言真的是很不精確的溝通方式。「或許說,我不喜歡門後面的聯想,所以我沒開門。」

「…小曼姐,」君心有些憂心忡忡,「如果是人類吞了微塵,怎麼辦?」那是人類,不是妖異。他要怎麼拿回來?撕開她的身體?

他還沒殺過人。

殷曼望著他好一會兒。是有這種可能性。但現在的她,卻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催吐?」

君心被她逗得笑出來。很天才的解決方式。不過總是有辦法的,不是嗎?

「說不定我們可以研究出比較溫柔的催吐,逼人類把微塵吐出來。」他笑著說。

他記住了琳茵,卻沒去跟她要。她有名字,他也暗暗的調查了她。總之,她是活生生的,有籍貫有出生記錄的人類。他和殷曼重頭修煉,就算不成功也壽命比她長。

她總有壽終的時候,到時候跟她要就是了。殷曼對於殘殺同族有著強烈的惡感,他也不想讓殷曼生氣。

但是琳茵卻按了他們家的電鈴。

打開門,君心和琳茵一樣錯愕。她滿臉迷惘,「我好像見過你…」

「在幻影咖啡廳。」君心定定的望著她,現在他可以更清楚的看到琳茵的潔淨真空,「有事嗎?妳要找誰呢?」

「我不知道。」她摸了摸戒指,非常侷促不安,「我本來是要找心理醫生。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來了這兒…」

她瞥見了小小的殷曼,突然這世界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只看得到殷曼。

「妳…」她想衝進來,卻被君心攔住。

「我想妳不認識她的。」

是呀…琳茵更迷惘了。為什麼…她好想靠近那個小女孩?

殷曼站了起來,她本能的感受到一些什麼。「君心,讓她進來。」

琳茵走了進來,她的迷惘和渴望都是真實的,但她不懂為什麼。

「為什麼妳要找心理醫生呢?」殷曼靜靜的問。

「…我失眠,睡不著。」她不由自主的開口了,「我一直夢見流星雨,還有另外一些惡夢。」

「比方說?」

「…我吃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