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第二部(三)

那個叫做唐時,分不出是人是鬼的女子,飄然的用冰冷的手扶著芙蓉的背,溫潤的觸感卻是這樣霜寒,像是某種打心底發涼的生物,比方說,毒蛇。

這種微帶噁心的觸碰,卻讓無形中禁錮著她的阻礙消失了,她顫巍巍的踏上了岸。

就在她踏上岸的那一刻,這個村子的所有大寺小廟都頹圮了一角。尤其是遠在人們記憶之前的遠古封印,都隨著她踏上岸的時候,被人遺忘的風水石都無聲的碎裂了。

當然,沒有人知道,自然也沒有人注意到。



芙蓉當然也不知道。就算知道,她也完全不會在意。她的心滾燙著澎湃的期待。她是這樣懸念,這樣渴望,這樣的想見她那小小的妹妹。

她的母親在生育妹妹的時候難產過世了,不到兩年,父親因為悲痛成疾,也跟著殞命。妹妹等於是父母親遺留給她最後的親人,是芙蓉親手養大的。可以說,她不僅僅是妹妹,還是芙蓉的孩子。

即使死了,她心裡唯一牽絆掛念的,也就只有這個妹妹而已。

幾千個日與夜,十年了吧?她用河底的枯骨默記,已經是十年的歲月過去了。她那小小的妹妹也該有十四五歲…聘了人沒有?又是聘給誰家呢?

她飄飛得這麼急,完全忘記背後如影隨形的唐時,忘記讓她的靈體幾乎凍僵的霜寒。她完全不在意對著她狂吠長嘯的村狗,也不在意村裡嬰孩驚恐的哭嚎。

她也只是想要見見自己的妹妹而已。

衝進了大門,門神想要阻攔她,卻來不及靠近,已經結霜、成冰,最後在唐時清泠的目光下粉碎消失。完全沒有發覺的芙蓉穿門而入,急切的走進自己的舊居。

那是一個破落的小院落。原本是倉庫,嬸嬸藉口她們姊妹該有自己的閨房,就讓她們在這裡住下。

屋頂總是漏雨,窗戶永遠關不緊。但是,她在這裡做針線的時候,妹妹可以安心的趴在她膝上沈睡。對她來說,這樣就是一個家了。

她穿門而入,只見一室破舊,厚厚的灰塵逾寸,不知道多久沒人進來了。

妹妹不在這裡?她惶恐了一下。也對…嬸嬸答應她善待妹妹,或許妹妹搬進大屋去了?

芙蓉遲疑,轉身正想出去,卻聽到一聲微弱的啜泣。

她僵住了,緩緩的轉過頭去。嬌小的小姑娘面著牆坐在地上,跟當年分別時一樣的身量,嗚嗚的在哭泣。

芙蓉的心突然提的高高的,早就沒有呼吸的她,卻覺得一陣窒息。她緩緩的飄向那個哭泣的小女孩,「…妹妹?洛如?」

那小女孩只是猛然將頭一抬,卻沒有轉過來。芙蓉小心翼翼的將她扳過來,卻覺得一陣陣的暈眩。

她在河底守過自己屍首,也看過不少屍體從她眼前飄過。但是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如此痛苦和悲傷。

她的妹妹…她小小的妹妹,在轉過身時,突然變成十三四歲的小姑娘,臉孔腐爛了一半,長長的舌頭拖了出來,口水混著腐肉,滴滴答答。眼睛充滿血絲的幾乎從眼眶掉下,不斷的流著血淚。

她的妹妹,她親愛嬌弱的小妹妹…連話都不能說。因為她已經死了,因為她的頸子還勒著麻繩。

這是假的,芙蓉哭著解著事實上不存在的麻繩。這是假的,妹妹…洛如妹妹。妳已經沒有肉體了,這只是死前的痛苦記憶,從生前束縛到死後。

顫抖著解開了麻繩,她的妹妹終於可以將舌頭縮回去,大大的喘了口氣。

即使腐爛了半張臉,她依舊甜蜜的笑。「姊姊,我就知道妳不會丟下我不管…」撲進芙蓉的懷抱,就像她還小的時候,撲向既是姊姊也是母親的溫暖懷抱。

然後消失了。只剩下一具腐爛出白骨的屍體,跌落在厚厚的塵埃中。芙蓉失神的抬頭,樑上還有一截麻繩,在風中晃晃悠悠。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她的妹妹會死了?為什麼?!

「嬸嬸…妳不是答應我要善待她嗎?」芙蓉尖銳的哭嚎起來,「妳不是說會善待我的妹妹嗎?!」

挾著狂怒的陰風,她衝入了堂屋,飄忽在空中的她看起來猙獰的像是惡鬼。正在堂屋喝茶的叔叔嬸嬸呆了好一會兒,尖叫聲此起彼落,叔叔嚇得跌在地上,爬著往後退,「我就跟妳說早點把洛如安葬了!妳偏不!洛如啊,不是叔叔狠心,都是妳嬸嬸恨妳尋死,害我們損失了一大筆聘金,所以才放妳在那兒風吹雨淋…饒了叔叔這回吧~我馬上去幫妳找最好的棺材,最好的寶地,讓妳入土為安…」

「死沒良心的!」嬸嬸嚇得爬上了神桌,抱著佛像直抖,「要把洛如嫁王大爺當七姨太,還不是你出的主意?現在把事情都推到我頭上?聘金還不都讓你拿去賭光了!我告訴妳喔,是妳自己要去死的,跟我可沒關係!要索命找妳親叔叔去!我初一十五吃齋念佛,我可是有佛祖保佑的!」

「…你把我妹妹嫁給誰?」芙蓉飄近他們,「你們把我妹妹嫁給那個王不仁當妾?」

那個尋花問柳染了一身病,為富不仁還時時虐待妻妾、外號「王不仁」的王仁?

「妳…妳是芙蓉?」叔叔嬸嬸更驚懼了,「妳、妳都死這麼久了,還來糾纏做什麼?」嬸嬸大起膽子,把懷裡的佛像扔向芙蓉,瞬間芙蓉消失了身影。

一地碎裂的佛像,窒息般的寂靜。

「…管家,管家!」叔叔直著嗓子嚷起來,「快去找神巫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