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第四部(二)

時間感漸漸的消失,她越來越沈默。因為她這樣的骯髒邋遢,形容恐怖,沒人認真看她一眼,當然也沒人發現她的異狀。

她只有在問路的時候開口,聲音沙啞尖銳的像是鐵器摩擦,令人牙齦發酸。被她問路的人總會毛骨悚然,有的人隨便指了個方向,讓她多走了許多冤枉路。

或者說,爬過許多冤枉路。


她的意識昏沈,往往不知道現在是白天還是黑夜,不知道她在現實還是夢境。她只知道,我要回家,我要報喪。歲月怎樣流逝,她都一無所知。

她走過了兩個春夏秋冬的輪迴,在第三個春天來臨時,終於走到家鄉。但楊花並不知道,她這漫長的歸鄉路,足足走了兩年多。

嘴角留著烏黑的膿血,全身的衣服已經破成布條,蓬頭垢髮,遮住了她空有眼眶的右眼。用著不自然的姿勢,跌跌爬爬的,掙扎的走到熟悉的家門口。

她大大的鬆了一口氣,乾涸已久的眼眶湧出清澈的淚,沖刷著髒污的臉孔。款款的跪下來,她準備放聲大哭,爬進去告訴公婆這個可怕的噩耗…

卻聽見嬰孩的笑聲…以及她丈夫的笑聲。

跪在門口,她睜大剩下的左眼。暖暖的曬穀場上,丈夫抱著個嬰孩在笑,偎在她丈夫身邊的少婦也在笑。

是,那是她的丈夫。國字臉,老實忠厚的表情,笑起來眼瞇瞇。他在笑,健康、爽朗,活生生的笑著。

楊花一下子搞糊塗了。我是不是還在做夢?這樣的夢她也做過。丈夫還活著,她的病也好了。他們生了胖娃娃,一家人都吃得飽飽的。

我一定還在做夢對罷?她對自己說。一定是夢…丈夫明明死了。

但是,心裡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升了起來,「妳怎麼知道?妳看到他的屍體?其實妳都明白,其實妳都知道,妳只是自己騙自己。」

…不對,我沒有騙自己。這是夢,惡夢。我走過去就會消失了,所以我要走過去…

她發出沙啞粗嘎的聲音,跌跑著衝進曬穀場。

「哪來的丐婆子!」丈夫抱起嬰兒,將她踢倒,「髒死了!隨隨便便跑進來做什麼,去去去!」

她仆倒在曬穀場,無法動彈。

「做什麼你!」少婦呵斥著,「大娘這麼可憐,你大男人還踢女人…哪天換你踢起我來了。虎兒,別跟你爹學這等狼心狗肺…」一把將嬰兒搶過來抱。

丈夫被少婦搶白得面紅耳赤,「哎唷,寶珠,我是怕她唬了小虎兒,才慌了起來…別生我的氣麼。」

「跟人家大娘陪個不是,我去廚房找點東西給大娘吃。」少婦抱著嬰兒轉進廚房,丈夫搔了搔頭,要摻起地上的丐婆,卻發現她不見了。

他愣著四下張望,卻什麼也看不到。春天的太陽這麼暖,他卻覺得有些發寒。

這幾天,他老夢到楊花。當初丟棄她也是不得已的…家裡已經快要沒飯吃了,娘天天嚷著要上吊,動不動就哭,就罵他。

「我生你做什麼?有了媳婦兒就變成媳婦兒養的!」娘坐在房裡大罵,一整天米水不曾沾牙,只顧著哭,「自從她進門,你瞧瞧我們成了什麼樣子?!掃把星,破敗命!要你休了她,死活都不肯,要看我們一家老小被她剋死就完了?生也生不出來,活兒也幹不了,成天病歪歪的生晦氣!你要我還是要她,吭?今天你不休了她,我這命也不要了我…」

他跪了下來,「娘,妳讓楊花去哪呢?年歲不好,妳也不能淨怪她…」

「鄰居也會說話的。」他那沈默的老爹,破例開了口。

「你們爺倆一起糟蹋起我來了!」娘放聲大哭,「我不要活了,死一死算了,大伙兒還多口飯吃唷…」

幾個妹妹跟著掉淚,他那寡居多年的姊姊垂了首,「…楊花這麼捱著,也是白受罪。」

「姊姊!」他驚恐的叫了起來。

「狗兒,妳也知道妳媳婦兒的身子。這麼拖著做什麼呢?」他姊姊抬起頭,「休了她,她沒處去,也是死,還招鄰居閒話。留著她在家裡,讓娘這麼難受,只是白賠了娘的一條命。不如帶她遠遠的去,說不定她機緣到了,病就這麼好了也未可知;若是抵不過命,早點了結投胎去富貴人家才是正經。」

「姊,妳怎麼…」他訥訥的說不出話來。

「娘就這麼一個,媳婦兒再娶就有。你要瞧娘這麼淌眼抹淚,還是給楊花找生路呢?」姊姊質問著他。

他當下沒有說話。這哪是給楊花找生路?這明明是叫楊花去死罷?

但是第二天,他答應了。

因為他娘居然真的上吊了。幸好救得早,娘醒來只不斷呻吟哭泣,姊妹的眼光讓他屈服了。

他只能給楊花留下幾個白饅頭,讓她吃飽,好好的走。

楊花,應該是死了罷?但他沒有勇氣,真的沒有勇氣回去那個破廟,收埋楊花的屍首。雖然他另娶了媳婦兒,也生了胖娃娃,但是總在夢中看到楊花幽怨又病弱的臉孔。

這常常讓他在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