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鉤 第四部(四)

狗兒最後火化下葬了。這件事情在純樸的農村引起很大的震撼和惶恐。村長和老人家們商量著,決定去找個道士來驅邪,但這算是一筆大錢,對貧窮的農村來說實在很吃力。

也有人說,這是狗兒家自作孽,和別人家應該是不相干的。

這些風言風語傳到狗兒娘的耳朵,她愣愣的坐在靈堂,眼淚撲簌簌的掉個不停。狗兒是她唯一的命根子,陳家也就這麼一個獨子。說來說去,她不該貪圖不用聘金,把楊花那個掃把星娶進門。


她擦著眼淚,劇烈的心痛讓她沒有發現右手的異樣。哭著燒紙的媳婦兒瞥見了她,臉孔發青起來。「娘?娘你的手…」

狗兒娘看了看自己的手,臉孔也發青了。

她的手變黑了,腫脹起來。腫得幾乎有原來的兩倍大,而且隨著時間,一天天的腫脹起來,最後像個烏黑的豬蹄,連彎曲都不能。

家人慌張的找了大夫,但是大夫看了也看不出病因,無從下藥。一天比一天疼痛,狗兒娘最後躺在床上哀號,病得無法起床。

她害怕起來,因為這隻手…就是她打了楊花的手。她痛苦、呻吟,卻一天比一天還衰弱。

「娘…您這是怎麼了?」寡居的姊姊握著狗兒娘完好的手哭,「我們是造了什麼孽…」

「妳…也知道是造孽?」昏迷中的狗兒娘突然張開眼睛,用著細弱的聲音問著,和她平常洪亮的嗓門一點兒都不相似,「還有誰比妳清楚,你們造了什麼孽呢?」

寡居的姊姊停住了哭聲,愣愣的看著緊緊攢住手的狗兒娘。這聲音…這細碎病弱的聲音…明明就是、就是…

就是楊花的聲音。

「鬼啊~」她尖叫起來,卻被狗兒娘烏黑的右手抓了一把,手背上淋漓的都是血跡。

她倉皇的逃出去,被抓破的手背痛徹心扉。然後她開始發燒,被抓傷的手開始腫脹、發黑,跟她的娘病情一模一樣。

兩個病人都倒在床上,痛苦的呻吟讓人不忍聽聞,但是在十天後的早晨,狗兒娘的呻吟停止了。

她倒在床上,大睜著眼睛,像是看到什麼恐怖的情景。而她的右手只剩下枯瘦的手骨,皮膚早就爆裂開來,無數的蛆,在血肉模糊中鑽攢蠕動。

撐著病體來見母親最後一眼的姊姊,看到這樣的恐怖,尖叫一聲,暈了過去。家裡亂著辦喪事,她覷著沒人注意,上吊了。

她懸在樑上悠悠晃晃,腫脹烏黑的手爆裂開來,許多白白胖胖的蛆就這樣滾落,在地上扭曲爬行。

不過幾天的光景,狗兒一家死得只剩下新娶的媳婦兒和虎兒。村人議論紛紛,誰也不敢去幫忙,但是狗兒的新媳婦兒寶珠,卻一本庄稼女的勇悍,獨自料理了全家的喪事。

披麻帶孝的,背著熟睡的虎兒,走進村長家裡,磕頭不已。

「哎,妳這是做什麼,做什麼?」村長又驚又怕,卻也不敢扶她。狗兒一家死得離奇,誰知道是瘟是孽?連大夫都不敢去看診,他一個平凡鄉村的小村長又怎麼有辦法,「有話好好說,淨跪著做什麼?」

「村長伯伯,你看著我長大,我嫁給狗兒也是您主婚的,這件事情非您作主不可。」寶珠抹了抹眼淚。公公過世前,將來龍去脈都告訴了她,她算是有底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狗兒家死了大大小小十口人,再大的怨氣也夠了吧?昨兒夜裡,我又看到楊花姊姊了…」

村長差點跳起來,「妳妳妳…妳別嚇著我…」

「我也怕。遇到這種事情,誰不怕呢?她指名要我和虎兒的命。我是沒什麼,家破人亡,死便死吧。但虎兒還這麼小,跟她無冤無仇,憑什麼也得送命?我們就剩三畝薄田,一棟草屋。既然楊花姊姊不給我們活,這點家產算什麼?我拼出所有的家產,請村長代我請一位高明的道長,為我們洗冤紓孽,寶珠就算做牛做馬也感激您…」

「這可、這可使不得!」村長的臉發青了。這女鬼這麼厲害,幾天就祟死了十口人,若幫了寶珠,搞不好命也沒了,「我幫不了、我幫不了妳!」

寶珠惡狠狠的抬頭,「當真村長要見死不救?」

「我、我…我真的幫不上忙呀,姑奶奶…」村長反而朝她跪下,「我也有家有子,這種厲鬼…我真的沒辦法…」

寶珠瞪了他好一會兒,「哼,好個狐假虎威,要米要糧的村長。只會跟著稅吏啃咱們骨頭,」她往地上啐了一口,「我自尋生路去!」

她忿忿的回到空寂的家中,背著虎兒,趕著牛車往縣府去。她本來個性要強,伶俐能幹,雖是鄉下姑娘,卻也有幾分見識。她到了縣府,央了代寫書信的書生口述了她家發生的慘案,謄寫三份,一份去城隍廟化了,一份往地奘菩薩前燒了,另一份拿著往十字路口一跪,開始哭了起來。

她原本就有三分美貌,披麻帶孝又梨花帶淚,更添幾分動人。她哭訴著家裡發生的慘劇,「若有人代我家洗冤驅鬼,寶珠願將所有家產奉與恩公,終生為奴為婢!」

這件新鮮鬼話在市井間造成了轟動,許多人都來看熱鬧。連茶館老闆都丟下生意去看,回來嘖嘖稱奇。常年在他茶館算命的先生,反而不動如山的喝茶。

「我說老劉,你老吹牛說你善捉鬼除妖,現在真有鬼了,不去賺這穩賺不賠的生意?」茶館老闆打趣著他。

「哼哼,」算命先生冷笑兩聲,「有去無回的生意,還是莫作的好。」

「你又知道是有去無回了。」茶館老闆稀奇了,「你瞧也不曾瞧一眼,又會知道了?怎麼,還真鬧得兇?」

「妖氣沖天,薰得我頭都暈了,還需要看?」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嘆息道,「她這陰狀告得遲了。文書往返,沒三五個月是不會受理的。為了貪財,大約還要賠兩條命進去。」

茶館老闆嘿嘿的笑,似信不信的。兩天後,他倒是信了。連著兩天,接了寶珠的文書去除妖的兩個道士,都直著走進去,橫著抬出來,被蛆吃得只剩下骨架和頭顱。那張文書,端端正正的蓋在死者的臉上,染了不少血跡。

看熱鬧的人有增無減,但再也沒有人伸出援手了。

算命先生喝了茶,嘆了口氣。他整整直衫,往哭得幾乎看不見的寶珠那兒走去。人群散開來,竊竊私語的聲浪此起彼落。

「小娘子,恐怕誰也幫不了妳。」他伸手止住寶珠,「人呢,是幫不了妳。但是所謂一物降一物。雖說天機不可洩漏,但是看著妳娘兒倆白白沒命,也是於心不忍。」

他遞過籤筒,「在下為您卜上一卦。」

寶珠啜泣著,正要持籤,冷不防懷裡的虎兒抓了一支,遞與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心裡一凜,不動聲色的拿起那只籤,沈吟著。「…貪狼,陰人?嗯…看此卦主東南,屬木。」他附耳低聲,「您往此東南行走三里,遇到位姑娘,什麼話都不用說,跪倒就拜。她願救妳,妳就有命了。若不願救…妳將孩兒託給她吧。」

她像是在無盡黑暗中看到一線光明,不住的向算命先生磕頭,抱起孩兒、撿起染血的文書,急急的趕著牛車走了。

算命先生嘆息,瞬間像是老了許多,開始收拾他的包袱。

「欸?欸欸欸,老劉,你在我這兒算命多年,我茶水也沒跟你多收錢,怎麼突然要走?」茶館老闆叫住他。

「嗐,你知道什麼?我洩漏了天機,免了她這劫,少不得要找我添補。」算命先生愁眉不展,「我再不走,禍神就要來了。」他匆匆離去,像是背後有著什麼在追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