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尋芳 之二十四

慕容馥的生日在正月初一,也就是新年。

但沒別人想得那麼喜慶,也幾乎不過生日。一來是因為皇家繁文俗禮甚多,這天正是最忙碌的時候。二來,翼帝生她的時候,差點把命丟了,正月初一就見產紅,理論上是不吉祥的。

小時候或許會有期待或失望,可她這麼大了,連年節都不在意,何況是個小小生日。連她自己都快忘了。


但岳方送給她自己畫的一幅畫,羞澀的說,「生日快樂,殿下。」

那是一個女將軍按劍揚首,非常威風凜凜的站在桃花樹下。英武與柔媚毫不衝突的揉合在一起。

上面寫著兩行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篙人。

畫氣勢十足,字寫得龍騰虎躍,一掃岳方過往的拘謹和幽怨,精氣神飽滿。

慕容馥再三讚嘆,暗暗得意自己真是賭到一個大寶。娘是有點娘,受是有點受,但真才華洋溢,堪稱全才。

「這誰?」她心情很好的問,「花木蘭?」

岳方有些鬱悶,「…殿下,那是妳。」

慕容馥大吃一驚,又細看畫中女將軍。唔,眉眼和那副有點痞的表情是像了…「可我沒這麼美啊?」

「…在繁的心目中,殿下就是這麼美。」岳方低眉順眼的說。

她不禁大樂,又罕有的感到不好意思,「那個,啥的…巧言令色,鮮矣仁。」

「為了殿下,繁當回小人,又何妨?」岳方笑得非常燦爛,害她瞧得有點發暈。

自從剖白心跡後,慕容馥一整個豔陽高照起來。心底最大的一根刺拔了,美人兒哭著喊著要跟她,心甘情願。那啥…不戰而屈人兵、近者悅,遠者來之類的…

總之就是一個爽字。

人,尤其是一個女人,活到這種地步,真是莫大成就,沒啥好計較的了。

至於岳方,那變化就更大了。

像是三十年來都含苞不放,望之若霧中花,水裡月。突然在這三十一歲的壯年,轟然盛放,一掃霧氣水影的孱弱,成了晴空萬里下的向日葵,金黃火焰般,讓他又添了幾條細紋的眉眼稍頭,不見其衰,反而醞釀一種成熟的風韻。

他顯得沈穩,漾著一絲英氣,將慕容馥的私房產業打理得異常興旺。他頗知道自己缺點,心慈意軟不擅爭利,但卻用超強的觀察力知人善任,還順手整治了慕容馥幾個私人莊子,非常俐落。

太小了,這舞台。慕容馥默默的想。

好歹也是個徐庶型的軍師,在幾個小鋪子小莊子小打小鬧,太可惜啊太可惜。

她也是頭一回,從死寂的心境,萌發出一絲競爭的慾望。

逐鹿天下死的人太多,咱心軟不能。但她一個封在皇室頂端,僅次於皇太女的親王,早該封地建府,不是在京城當個閒散親王。卿皇兄有封地,卻拒不赴任,哀哀上表,說不捨天倫之樂…真是見鬼、沒出息。

若是她有封地,用跑的也跑到自己封地去折騰。骨幹是舊大燕律的初稿啊…有實驗和試推的地方了。天高皇帝遠,日子舒心多了…她對自己很有信心,再怎麼貧瘠落後的地方讓她整治,都能變成小京城。

最少治安絕對是大燕第一!再說,她不還有岳方麼?

她抓著一卷《管子》,心情激動得幾乎坐不住。

漸漸冷靜下來,她也知道,要徐徐圖之。這封地,一定要又遠又苦,沒人想要,還有邊患才能讓帝母放心放她去。她很清楚自己只長於刑律,辦案行,其他的頗稀鬆平常。

所以她需要很多人才來填補她的不足。

她漸漸現身於人前,不再像以前一樣嫌煩。只是她總是帶著岳方出門,詩詞歌賦這種挺累人的活兒,就交給岳方幹了,她只需要微笑,暗暗觀察有哪些有才卻不得志的士子。

當然也遇見卿皇兄幾次,看他雙眼都快噴火了,慕容馥依舊意態安閒,禮數週到。岳方也眼觀鼻鼻觀心,冷淡卻不失禮。

只有回卿皇兄趁醉意圖輕薄,慕容馥匡當一聲,拔出白木杖內的細劍,差點把卿王爺嚇得尿褲子。

「皇兄,」慕容馥的聲音很冷,細劍尖端只離卿王爺的咽喉一寸,「想對我的內總管怎樣?」

主人家硬著頭皮來打圓場,卿王爺醉遁敗退,慕容馥隨手一扔,細劍入杖,又語笑嫣然,好像剛剛那個火烈暴躁的馥親王從來不曾存在過。

待回家時,在馬車裡,慕容馥懶懶的笑問,「怕不?」

「不怕。」岳方回答得很堅定。

「萬一我沒護住,讓你被逮回去怎辦?」慕容馥很壞心的逗他。

「我等殿下三天。」岳方很決然。

「笨蛋!」慕容馥變色了,「三天沒救出來,莫非你不活了?我最討厭什麼貞節烈女,真是拿生命開玩笑!這種念頭你再也不可有了…笨笨笨!一天都不會有!我怎麼可能讓你遭遇什麼危險…」

馥親王破口大罵,岳方卻越笑越甜,像是剛剛喝了一大罐的蜜,連骨頭都透著甜氣。

那年的冬天,非常寒冷。

初開春,北方運來大量的皮毛,價格殺得很賤。染坊掌櫃歡天喜地的告知岳方,他卻沒什麼歡色,反而凝重的問了很多。

不但如此,他還差人去打聽,心底越發沈重,拎著那堆情報匆匆回府尋慕容馥。「北蠻子冬天蒙了大雪災…人畜死亡無數,連貴人都凍餓死不少。」

慕容馥的臉都綠了,「…今春邊境必定生事。」

「不會那麼快。」岳方想了想,搖搖頭,「凍死的牲畜還能撐一陣子,又有皮毛可貨。邊境走私已經成了常態,會先亂一陣子…但今夏…」

「不妙。很不妙。」慕容馥蒼白著臉孔低下頭,思忖一會兒,「我要進宮請見。」

「殿下,不要!」岳方按住她的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我們不知道災害的範圍。」慕容馥擺手,「可看這個毛皮量…太不正常。不管怎樣,都得提點一下帝母。朝臣資訊緩慢反應遲鈍,敏於內鬥,怯於外鬥。這事兒越早提醒越好…」

她甩手喚人更衣,岳方卻拽著她的袖子不放。「殿下…讓別人呈上去,妳不要…」

「別人不夠力。岳方,別人不懂怎麼當個皇族,但我卻是懂的。這時候,不是計較個人榮辱的時候。」

她一點一點把自己袖子扯回來,安慰岳方,「不要擔心,不會砍頭的。」就匆匆換上衣服,出府去了。

岳方一直送到府門,依舊倚閭甚久,淚盈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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