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一

寫在前面:

翠樓吟其實算是正文完結,只差幾個番外,但暫時沒心緒寫了。

「徘徊」還是練筆,也可能隨時斷頭,而且荒誕無考據,老梗沒創意,能不跌坑就不要跌了。

吾輩已善盡告知義務。



將雨了。

隱隱滾雷的聲響悶悶的遠傳,山陽縣丞一夾馬腹,飛馳往近郊的義莊,天地昏晦如夜,終究是在暴雨砰然而下前進了義莊的大門。

看守義莊的老棺頭睜著昏濁的眼睛認了半晌,張開沒幾根牙的嘴笑咧了,「陳大人。」痀僂著背,殷勤的上前牽了馬韁。「來找十七娘子?」

「果然在這裡。」陳縣丞咕噥,冒著雨飛快的走過滿院泥濘,連門都不曾敲,直接闖進停屍間旁的小廂房。

轟隆一聲霹雷閃電,半間華髮的小娘子,面容安詳的抬頭,手裡卻捧著一個空洞著眼窩的頭骨,即使是掌管一縣刑事的陳縣丞也不禁寒毛直豎,幾乎膽落。

「十一哥?」陳十七微詫,「怎麼了?又不是沒見過。」她微笑,燭火閃爍,應該很美的笑容卻一整個飄忽,陳縣丞只覺得一陣陰風刮過,忍不住微微的顫了顫。

「什麼阿物兒,哪個沒見過?」他用怒喝掩蓋惱羞,「跟妳說過多少回了,妳身體不好,別往這陰氣太重的…的地方!妳這丫頭真讓人不省心…」

「含冤一甲子了,可憐的。」陳十七輕撫過頭骨上的網狀裂痕,「十三四歲的女孩兒…可惜只有頭骨,若能找到其他…」

「徊姐兒!」陳縣丞真的怒了,「妳十一哥只是號稱『神捕』,不是神!」

陳十七溫馴的點頭,憐惜的撫了撫頭骨,輕輕放下。有些蹣跚的站起來,用艾草酒水洗過手,脫下白罩衣,扶起一根竹杖,陳十一不假思索的攙著她另一條胳臂,熟練的單手打傘。

陳十七笑了,「我真讓爹和哥哥們寵壞了。真的沒事,我很好。我自己都能走十幾里的路去幫人看病了…」

陳十一心底一痛。

好?哪裡好?十七娘陳徘徊,正是芳美最盛的雙十年華,江南陳家貴重的嫡女,也曾是這代守鑰女的備選之一,德才兼備。可瞧瞧她,現在被毀成什麼樣子…半生華髮,這點年紀已經是一片鐵灰,形銷骨立、氣血兩虧,連唇色都淡得近白。

曾經豐盈如牡丹怒放的臉孔,現在消瘦得如灰燼,原本烏黑靈活的眼睛,褪成深琥珀色,差點就盲了。

三年都過去了,她依舊步履蹣跚,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到了東廂房,她脫了木屐,白襪進屋,陳十一忙著收傘脫靴,「欸欸,慢點慢點,等我扶妳…」

「十一哥,」陳十七很無奈,「我真的沒瞎。而且沒病,治好了。」

「隨身帶個丫頭也好,愛亂跑…」陳十一一面埋怨,一面提壺燒水。

十七很想提醒他,灶上有她溫著的一大壺開水,但還是算了,讓他忙去。明明自己也是忙得分不開身,卻總是抱著歉疚,覺得沒有照顧好妹子。

爹和哥哥們已經寵溺她太甚了。誰家被休棄的女兒不是庵裡一扔或往家裡一關?但她說不想回老家,就寵著不讓她回,她想跟當縣丞的十一哥住,爹只拎著十一哥個領子恐嚇他要照應好。

她想行醫就隨她到處走,她想來義莊察看女屍,十一哥嘴裡罵著,還是特別在附近修茸房屋給她歇腳。

有求必應,也不過如此而已。

雖然掩飾得很好,但那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親哥哥,她怎麼可能看不出他的為難和不忿?

「族裡有事?需要用到我嗎?」她冷不防的說,嚇得陳十一茶碗一顛。

「我不是神捕,妳才是神捕。」陳十一沒好氣的說,躊躇片刻,從懷裡取出一串絡子…在旁人眼底看起來。

十七緩緩睜大眼睛,接過這串絡子…其實這是結繩記事,神情也端凝起來。

江南陳家,世家譜屬靠後,雖然子弟輩出,卻幾乎很少做到五品官以上。通常是外任,最常在工部、農司,幾乎不碰水利鹽政這類油水豐厚的所在,也鮮少進翰林院,更不曾為天子近臣。

表面上,江南陳家聚族而居,家風嚴謹,在地頗有聲望,卻異常簡樸低調。事實上,江南陳家是孔孟為皮,墨家為骨,隱藏極深的墨子傳人。

歷代打壓摧毀分裂,墨家已然凋零。

「鉅子有令,徘徊自當聽從。」陳十七垂首為禮。

「…可是,要去京城。」陳十一很掙扎。徊姐兒差點喪命的鬼地方…那對姦夫淫婦也在那裡。

「哦。」陳十七點頭,「但我要去做什麼?」

「京城!」陳十一不滿的喊。

「我聽到了,京城。」陳十七已經懶得解釋,「行醫,我只看女人。仵作,我也只驗女屍。京城人才濟濟,用不著我吧?」

陳十一僵了下,神情更不悅,「守鑰女…身體不適。」

她糊塗了,「我們這代的守鑰女嫁在蘇州。」

墨家一直都不是主流,飽受排擠打壓,屢遭傾覆之禍。最後衍生出一種奇特的制度:守鑰女。

通常滅門之罪不及外嫁女,珍重保存的墨家典籍往往會抄錄副本於秘處,代代拔擢最優秀的陳家嫡女守鑰,避免這些寶貴的墨家經典和精髓失傳。

陳十一沈默了一會兒,忿忿的說,「北陳那些蠻子,厚著臉皮來求鉅子。鉅子太仁義了,誰跟他們同氣連枝,當初破門的時候怎麼不講同氣連枝了?!瞧不起我們?哼哼,只會耍劍的北陳蠻子好意思說他們是正統?是正統就不要求到…」

「好了,十一哥,我知道了。」陳十七擺手。

都幾百年前的舊事了,還有什麼不忿的。說白了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北陳激進些,最後成了俠墨,南陳謹慎自守,成了儒墨。但讓兩邊勢若水火的,就是在不在朝為官。

在她看來,真沒什麼好爭的。不都是兼愛非攻的墨家子弟?只是在朝在野的選擇而已。

「是北陳守鑰女啊。」陳十七感嘆。培養一個守鑰女是不容易的,不是只守一把鑰匙就夠了,還必須把精通所有典籍,替可能傾覆的家族留下最後的火種。當初她被刷下來,就是因為她只沈迷醫藥,無法全才。

「就去京城吧。」她淡淡的說。

陳十一大怒昂首,十七把那個絡子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個有神捕之稱,高大英武的陳縣丞,立刻垂頭喪氣的垂下肩,看起來有點可憐兮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