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 之二十九

這年頭,真印證了「世事無常」這句老話兒。

在京三大刑事單位都攪和進去,苦主連抬棺鬧門都上了,結果峰迴路轉,誤傷了忠勇伯,從原告變被告,陳氏徘徊娘子還安然在家養病,一點事兒都沒有。


忠勇伯世子爺鬧上京兆尹,差點把鳴冤鼓打爛了,捧著狀紙涕泣不已,求青天老爺給他傷危的爹主持公道。本來嘛,就是個誤傷,可誰讓甄家不長眼打了伯爺呢?但世子爺堅持不能落人話柄,不但認真的把人證拉全了,還要求查物證。

物證?什麼物證?唯一被抬來的物證就是口棺材啊喂!

京兆尹很悶,但也不得不照程序走。人證確鑿,「物證」呢,只能差兩個京城頗有口碑的穩婆來查驗…然後就更悶了。

他真覺得陳十七就是來剋他的前途,只要牽扯到這個徘徊娘子,就是個絕頂下下籤。

兩回都是駙馬都尉海寧侯關照過的,上回差點被當槍使,這回他學聰明了,識趣的敷衍…結果還是沒能躲過,被過度認真的世子爺逼著當槍使了。

穩婆驗屍其他的未必靈,但這種產死的卻想不靈都不成…人家靠這吃飯的。京兆尹大人想過要不要幫著捂住…可當中一個穩婆是世子爺請來的啊喂!

還在猶豫的時候,驚聞奄奄一息的忠勇伯上表了!

忠勇伯告狀了?不,老伯爺覺得大限不遠,可勳貴與百姓計較誤傷,太為難皇上了,人家說勳貴仗勢欺人怎麼辦?兒子真是太不成體統,太不會想了。所以懇請皇上不要追究,他過世以後就繳回丹書鐵券,讓兒子回家種田。

老伯爺那是誰?當年身中七箭把皇上從死人堆裡救出來的頂尖斥侯啊!皇上要封國公,他不肯,說不過是個報馬仔,沒那麼大功勞。要封侯,他也不要,說自己尖嘴猴腮,這個「猴爺」絕對是被笑的。

是皇上發脾氣了,才勉強接受了伯爺,還嫌「忠勇」太過了,能不能換個「安樂」之類的比較方便混吃等死。

最常被叫進宮罵的就是忠勇老伯爺,但皇上總是笑著罵,罵他少年輕浮老來瘋癲,一點伯爺的架子都撐不起…格老子的,京兆尹大人巴不得皇上這樣罵他,各種羨慕忌妒恨啊!

瞧瞧,皇上連儀仗都不擺了,快馬加鞭衝去忠勇伯府探視兼罵人,老伯爺罵完罵世子,「你個沒剛性的窩裡橫!你爹被打成這樣居然還只送京兆尹?你就該把人往死裡打!朕賜你家的丹書鐵券是紙糊的啊?!」

京兆尹立刻悟了。

雖然孝順聽話的世子爺委委屈屈的把狀紙撤了,咬牙絕對不告了,沒得治重傷忠勇伯之罪。可甄家之前告了陳娘子啊!什麼庸醫,沒那回事。瞧瞧穩婆報上來的屍格,別說斷然不能活,能夠不創母體把死嬰接出來,已經是神技了,甄家妥妥的就是一個誣告啊!

雖說誣告不能滅他滿門,但讓甄家脫個幾層皮,板子打得雞飛狗跳生活不能自理,那還是很容易的。

北陳俠墨真是人才濟濟…雞鳴狗盜,各種用途,一個不缺。陳十七默默的想。

剛午睡醒來,她躺了好一會兒,直到把飴糖嚼碎吞下去,小心翼翼的慢慢起身,雙足倒還好,但是右手小指麻木了,已經麻了好些天…

大概是血栓吧。當初就有預料到,實在沒辦法…鴆毒引發了內臟處處出血兼之小產,雖然費力解毒,甚至使用到逼毒入足這種狠絕的處置。她還是喝了太多止血藥…不喝會出血致死,喝了這麼大的劑量,血液過稠,更容易引起血栓。

所以她將老爹哄出去行醫尋藥,不然老爹快慟死在她床前了。可憐的老爹,一生只愛過兩個女人。一個是意外過世的妻子,一個是差點被鴆酒毒死的女兒。

娘過世的時候,真把他們三兄妹嚇壞了,老爹差點相殉。一來是看在兒女的份上,二來是鉅子強迫他上京出仕,不然爹早跟著沒了。

她只能把老爹哄走,老爹醫術比她強,可實際經驗少不是?老爹本來就是個醫痴,只是不得不為家族壓抑這個志向。哄他去行醫順便為她尋藥,總比讓爹看著她嚥氣強得多。

血栓這毛病還是平心靜氣、切禁大喜大悲為好。爹慟她比爹還慟,發作在不該發作的地方,那是要爹的老命了。

她真不該發脾氣的。果然立刻就有事,幸好只是小指。只是這藥方怎麼斟酌就有點難辦,活血方子她喝不起,不是鼻血不止就是月事沒完…算了,還是靠走動鍛鍊吧。

屋裡靜悄悄的,午後冬晴。難得有這樣大晴天,金鉤鐵環大概晒棉被去了。她自己提了大茶壺的熱水梳洗,挽起雪白的長髮,披了件氅衣想出去走走。

一拉開門,卻沒想到幾天不見的少主大人,靠在廊柱上,曬著冬陽闔目而眠。

今日是休沐吧?難得看到他穿常服過來。凍破皮的天,只穿了交領中衣外罩圓領廣袖長袍,用一根竹簪綰髻。打瞌睡還坐得這樣筆挺,儀態再端正也沒有了。閉上那雙威儀太甚的眼睛,才讓人注意到他俊秀英挺的容顏,劍眉如墨,風華正茂,不過是二十初的美郎君。

讓她想起在山陽縣北的危崖,一株生在亂石瘠土的月季,需要仰頭看,但也只能看。

鄉老告訴她,這株月季其名為「破軍」(註),太祖皇帝出生的時候就有了。

也是第一次,她終於了解到,月季並不只有柔弱一種姿態,也不是只有梅或竹才擁有風骨。

即使浮根亦驕傲的抓緊貧瘠稀少的崖土,鐵骨如梅,銀刺崢嶸若劍,花苞很少,但花朵碩大如姚黃,其色如血。絕對不容忍枝頭衰敗,最盛時就會飄瓣隨風,血花四濺。

果然是,破軍。

其實要報復他還滿簡單的,只要把他搖醒,跟他說,「墨家註定衰敗被遺忘,南北陳所作的一切,毫無意義。」那就夠了。

這一刀足以直入心腑,讓他痛不欲生。

因為他一定也深深思量過並且焦躁,違背俠墨的固執主動入仕,就是想要用南陳的角度試圖延續發揚墨家的可能。

但沒有用的。並不是墨家有什麼過失,也不是儒家就完美無缺。真正的根本就在於,儒門之徒可以振振有辭的維護皇室的尊榮與富貴,確保世家百官的豪奢。墨門之徒卻關心的永遠是百姓,所有主張都跟掌權者的奢侈背道而馳。

手上的權勢越大,就越好逸惡勞。這才是刻苦簡樸的墨家,無可逆轉衰敗的主因。

天下大亂時,陷入艱苦絕境的君王會求墨門之臣相輔。但天下太平時,哪個皇帝會喜歡有嚴密組織、高超知識和武力的墨家子弟。

不過,算了。

陳十七決定大度的原諒少主大人。或許是因為她很喜歡那株破軍,陳祭月就有破軍的風姿。也或許是他安排的忠勇伯父子讓她很愉悅,所以不計較他擅自幫她拿主意。

到底她還是有錯的。修養不足,隨便的被人亂了心神以至於失態…不知道小指會不會從此廢了。

可能,很有可能,她一直沒估量清楚陳祭月這個人。總以為他就是十一哥的水準,但放手讓他安排時,卻有九哥的程度…說不定還更高超一些。

奇怪了,為什麼到她眼前,智力就會下降一個檔次,讓人拿捏不準。

還沒琢磨出個所以然,陳祭月慢慢的張開眼睛,狹長的鳳眼朦朧,如雨如霧,初醒的澄澈,甚至可以稱得上美麗。

陳十七垂眸專注的看著他,像是看著破軍初綻的瞬間。

四目交接。

被這樣專心的注視,陳祭月覺得心像是被狠狠地捏了一把,跳動得非常快速,甚至慌亂狼狽。


註:「破軍」這種月季是我瞎掰的,沒那種玫瑰,不用查google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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