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春之二(上)

之二 無瑕

梅雨季。

暴雨侵襲了整個都市,在長春的大樓卻成了綿綿細雨,隨風漂蕩,綿然如霧,潸潸若暮春之泣。

純岳匆匆的從管理室衝進大樓,跟隻落湯雞沒兩樣。因為急著避雨,所以這個粗心大意的少年又忘記了,從怎麼下雨也不會有水的池子上方短短的橋跑過去。

明明長春叮嚀他許多次,千萬不要輕易渡過那座很小的橋,寧可繞一點路走過來。

結果這個愛漂亮女生又白目,專長是闖禍的少年,在橋中央遇見一個白衣麗人。


非常非常…美麗。雪白的長髮、雪白的衣裳,雪白精緻的嬌容和沒有一點血色的櫻唇。眉毛和睫毛才有很淡很淡的顏色,瞳孔卻是紅的。

白子?一個雪白的白子?

在如泣如訴的細雨中,嫻靜的站在橋上,微微側身,讓道給純岳。

他大概愣了幾秒鐘,上前想搭訕…這是每個正常青少年的正常反應。直到他看到雨滴穿過了朦朧雪白的身影,才驚覺大概看到了什麼…

「…鬼啊!!」他嚇得狂奔,完全忘記有電梯這回事,一口氣奔上十四樓。不得不說,青少年的體力真是好。

等他又喘又哆嗦的衝上樓頂,抱著長春的大腿語無倫次的發抖兼譫語。

「不是告訴過你,不要隨便過橋嗎?」長春連眼皮都懶得抬,「涸池渡橋,很可能會碰到人類不會想碰到的東西。」

「好、好可怕啊~」純岳哭了,「外婆奶奶,妳快趕走她啦…雖然是很漂亮又很稀奇的白子美女…但也還是鬼啊!我好害怕…」

長春無語片刻,沈重的嘆口氣。「這棟大樓最可怕的存在是我。還有,誰是你外婆奶奶?」拖著純岳的後領,她把還在發抖的純岳扔進茅草屋裡的浴室,丟了一條浴巾進去就不管了。

季節交替的雨季,作為花妖立起來的結界,本來就會比較鬆懈…這個島的雨水太酸了。但沒有一定能力的眾生,想混進來也不是很容易…何況是最底層的鬼魂。

除非原本是大樓居民,或居民的眷屬。

可是,最近大樓並沒有死人。住在這棟大樓的老人分外健康…算是長春駐居的小小副作用。

那是眷屬囉?但是她在涸橋上設的障礙只針對眾生,人魂可以輕易穿過。為什麼會有眷屬被攔在橋中間?

眾生的能力並不全面,那種文成武就各方面專精,修為既高、打架又百戰百勝、魔武雙修到絕世無雙,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連神都辦不到,何況區區眾生。

大聖爺算個頂尖中的頂尖吧?不要提剋他二郎神和世尊,人家這麼厲害也水裡戰鬥不專精。

活了幾百年,她對這點感觸很深。作為一個眷族廣大、關係極度親密的花妖,她比別的妖怪還見多識廣──眷族所見聞即她所見聞。

嚴格來說,只有某些地區特殊些,她掌控眷族比較弱…但也只是比較而已。像是在使君子領域內的台北盆地,基於某種不成文的裡規則,她不會大規模調動馴化種日日春進行激烈的活動──比方戰鬥。但收集情報,監視、探查,還是沒有絲毫問題的。

而且她掌控的雖然只有單一的馴化種日日春,但眷族遍佈全島,勢力之廣,可說本島無妖出其右。只是植物妖本性淡薄,又迫不得已的承受了龐大的契約,更迫不得已的和某些人類有太深的孽緣…真正土生土長的眾生絕對不會皮癢跑去惹她,她也不濫管閒事,只有外國人(眾生…)覬覦她所鎮守的某種古老龐然的物種,才會不知死活的撲來送死。

比起其他妖怪(不管是植物還是動物),她算是博學廣聞,雖然和那種學者傾向的智慧型妖怪比起來,太過淺薄,但她自詡是個有常識的妖怪,不覺得有必要太有學識。

反正教訓白目人類用不到五雷法,絞殺白目外來種用不著根號二。她只需要廣博的知識,得自眷族所見所聞就好了…畢竟眾生的祕密和八卦可能會避著任何眾生,卻不會注意到窗外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日日春。

所以她會知道「涸橋不渡」的知識,能竊學道門的初階符法阻擋眾生過橋,卻讓居民或居民眷屬的人魂通過…至於初階符法擋不住的,絞殺或毒殺就是。該當肥料的扔堆肥,不能當肥料的絞碎送垃圾車,非常簡潔明白。

但她缺乏這種「橋過一半」的學識。

想了想,她懶得處理。沒冒犯到她,又走不盡橋。她都能容忍蟲蛇在她的花園出沒了,沒道理容忍不下一個站在橋中央淋雨的鬼魂…還是什麼的。

可梅雨季過去了,那個雪白的「麗人」還是站在橋中央,不管白天還是夜晚。但白天一般人都看不到朦朧得有些透明的麗人,晚歸的人類靈感稍微強一點就會看到並且嚇個半死,純岳更是每天鬼哭狼嚎。

一來是純岳實在太煩,二來是她發現,雖然緩慢,但那個麗人卻堅持的每日一點點,用一種堅強的韌性,一點一滴的,過橋。

這種韌性…讓她有熟悉感。

觀察了幾個月,就在麗人即將渡橋時,長春終於下了樓,守在橋首。

「你是…花鬼?」長春不太肯定的問。

麗人平和的望過來,「是。我是花鬼。」

太希罕了。明末開島以來,她只見過兩樁花鬼事件。一樁眾所皆知,但真相卻沒什麼人比她更清楚…人類的冤魂將自己獻祭給林投樹成了半妖半鬼的花鬼去報仇。另一樁知道的人就少了…一株幾乎成妖的紅豆杉讓人砍了,冤氣不解,成了純正的花鬼,那張紅豆杉作成的紅眠床,常常令人一睡不醒。

跟絕大部份的人類都永有輪迴不已的魂魄,絕大部份的妖怪魂魄卻維持不了好久相同…總有特殊而稀少的例外。

「…領域內所有的植物動物,甚至人類我都知曉,應該沒有你的眷屬。」長春有點疑惑了。

「她剛搬來。」麗人靜靜的說,「幾個月吧。只是我過橋很慢,還沒趕上去。」

他說,他叫做「無瑕」。雖然成為花鬼很稀奇…但也沒有比他的出身更稀奇。

他是株白子蘋婆。

植物界的白子通常耗盡種子的養分後,就會枯死。但這株從種子孵出來的白子蘋婆,卻讓疼愛他的主人盡心盡力的呵護,雖然只長了六片葉子,卻活了十年。

但已經是奇蹟的極限了。他終究還是枯死,沒能活下去。

「她為我取名,保留著種著我的花盆,每五天澆一次我的屍骸。」他短促的笑了一下,「我被她的執念鎖住,所以成了花鬼。」

「這樣多久了?」長春對同類總是比較溫柔的。

「五年。」

長春倒抽一口氣。五年。木本植物沒有扎根於土,可怕的、漂蕩的五年。就好像人類被逼著到水裡生活,即使背著氧氣筒…你淹五年試試?

對植物眾生來說,就是這麼恐怖。恐怖的不是變成花鬼,而是失根。

「我能為你做什麼?」長春的語氣罕有的溫柔。

無瑕微微的驚嚇了一下,看著這個不同種、強大無比得足以鎮壓古老龐然邪物的花妖。

他本來以為,自己會被毀滅…說不定也好。但他沒想到這個強悍無匹的花妖願意幫他。

「…最好的辦法是,」他有些苦澀的笑,「殺死她。她一死我的鎖鏈就斷了…說不定我還有機會回輪迴,或者安靜的長眠。」

長春考慮都不考慮,「雖然我不喜歡人類屍體堆肥…太多有毒物質了。但我幫你處理屍體…或者必要的話,我幫你除掉她。」

無瑕愕然,「…妳,長春大人…我聽過妳的威名。為什麼妳願意…幫我到這種地步?」

「我跟人類有很深的孽緣。」長春輕嘆,「但我是植物系妖怪…你懂的。我親手撫養他們,被他們騷擾。比起糊裡糊塗的人類,我比人類自己更了解他們。

「強到讓應該沒有情緒、無怨無恨的普通植物變成花鬼的執念…這個人類已經沒有其他可以執著的吧?活得這麼蒼白沒有意思,還不如讓她早點解脫,她好你也好。」

沈默了好一會兒,無瑕交握的手微微發抖。「…但我不喜歡最好的辦法。」他低下頭,「長春大人,請妳…帶我去她那邊。我想親手摔破我的花盆、讓屍骸成灰…應該,就可以…永遠睡了吧?」

其實這不太保險。長春很想勸他。因為重要的是那個女人的執念,並不是他的花盆和屍骸。

他生活過的花盆和屍骸,只是讓執念容易傳導而已。

但長春也不是很愛殺生。畢竟她是個植物性很重的花妖。任何一棵植物,都不會拔根就跑,追逐獵物。就算是肉食性的食蟲植物,也是靜靜等待而已,不會主動獵殺。

而且,這是無瑕的選擇。她從來不愛強迫人。

「好。」長春點頭,上前牽住無瑕冰冷、宛如無物的手,「告訴我她住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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