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綻梅 之十四

劉娘子的父母早沒了,劉家敗了以後,遷回原籍,十萬八千里的,也通知不到。她倒是泰然自若,說,「出嫁由父,再嫁由身。我下堂並非只有一紙休書,還是上官府自辦了女戶,言兒…其實隨我姓氏。」

「那為何對外還…」上善覺得奇怪。

劉娘子低了頭,「小孩子也有自尊。在外面同人一比,別人有爹隨姓,他沒爹在身邊,又不是丫頭養的,為什麼隨母性?」


上善只覺眼眶一熱,心底居然有點忌妒慎言。這小子運氣怎麼那麼好,攤上一個呵護備置的嫡母…他自個兒幼時又過著怎樣的日子。

劉娘子像是有些知覺,輕聲細語的,「他隨我過著怎樣的苦日子…你是不知道的。別人只覺得我對他好,卻不知道,事實上是他救了我。那時候…」她撫著自己臉上的長疤,「三公子打我的時候,我怕他被誤傷,只來得及把他塞進床底下,可他什麼都看到了…」

「張三公子!」上善很嘔的糾正她,「滿天下的三公子,也只出了這麼一個人面獸心,別亂攀咬!」

劉娘子讓他逗笑,不再提什麼三公子,「張鳴把我打個半死不活的,其實我是想乾脆死一死的。」

她頓了頓,「我以為,只要我依足了規矩禮數,遵從女誡,賢良不妒,就有碗安心飯吃。事實上並非如此…所以不想零零碎碎受苦,乾脆來個痛快。可言兒…那麼丁點大的孩子,嚇得驚風,卻熬著病跑來我床上擠著,口口聲聲喊娘…」

她眼眶微潮,「是我對不起他。我對他,原本不過是面子上的情面。因為他生母產死,我怕擔干係,才多看顧些。找來的奶娘不省心,反而去勾搭張鳴,哪有心情照料言兒,我才抱來身邊照應。平日我忙,哪有多少時間照顧,都是丫頭婆子看著。可我差點被打死,這麼個不到兩歲的孩子…一口一個娘…」

劉娘子淚如雨下,上善遲疑了好一會兒,才輕拍她的肩膀,遞了帕子給她。「…都過去了。咱們家雖三個姓,都是苦命人,卻能安穩度日。我…我們,會很好的。」

她也自悔失態,捏著帕子。瞧上面的針腳細緻,破涕而笑,「我可不會做女紅。補個衣服都讓言兒好一陣嫌。」

上善看她笑了,暗鬆口氣,「那正好。妳若真什麼都會,我就要覺得高攀不上了,哪有膽子求親?」

這話,讓人怎麼接呢?劉娘子捏著帕子,還也不是,不還也不是。輕咳一聲,「待我洗淨還你。」

「留著吧。」上善擺手,「我江南有個繡坊,同樣的帕子好幾箱…」他回頭囑咐侍墨,「今年新興的花樣帕子送來沒?撿新奇的送來給劉娘子挑揀。」

「我用不著,你留著吧。」劉娘子尷尬了。

「白擱在箱底霉壞了,妳留著賞人。」上善整了整衣,「我回去催祖母請媒下庚帖。」

劉娘子送了幾步,遲疑著說,「若是…也不用勉強。」她恢復平靜,「一家三姓是有點怪…但親情不在姓氏上。若真不成,我拜你當義兄也使得。」

當了義妹還有什麼搞頭?難不成我還捨得將妳外聘?上善胡亂點頭,「終究妳不用擔心,一切有我。」

上善回陸家請祖母出庚帖,讓陸家立刻掀起一陣狂風暴雨。

縱容上善和個下堂婦鬼混無妨,但要把張家的破鞋娶進門當正經三少奶奶…那是想都別想。

連當個妾室都沒她站腳的地方,何況是尊貴的正妻?

上善垂著眼簾聽著祖母破口大罵,連摔茶盞都沒有避開,默默的聽,張口也不是反駁,只是重申他的主張。

當然,陸家老夫人哪裡會肯,反而要他去祠堂外跪。畢竟他沒入族譜,祠堂裡跪是正經子嗣的待遇。

他也沒有抗拒,說跪就跪,該跪哪就跪哪。只是去祠堂的路上,侍墨藉口幫他整衣,偷偷幫他繫了護膝。

只是上善人在祠前跪,禍從天上來。第二天,陸家鋪子就刮起一陣「暑疫」,首當其衝的是陸封,他一病,從掌櫃到夥計都病了。開封城裡只要姓陸的鋪子,全下了門板…因為人人皆病也。

陸老夫人氣了個倒仰,卻還是忍耐住喚上善起來,改走溫情路線,要他打消這個主意。上善還是默默的聽,死也不改口,卻也沒跟陸老夫人大小聲,只是叩求。

陸老夫人終於還是來氣了,大罵了他半刻鐘,靈機一動,翻了白眼裝暈過去。

可隔天,陸家莊頭慌慌張張的上門,說佃戶都病了,田裡沒人收割,看天色幾日後必雨。大半年的收成就要不保了。

自詡讀書人的陸大公子和二公子哪能有什麼主意,只能來問裝暈的陸老夫人。陸老夫人心知肚明,仔細想想卻冷汗直流。這老三的手該有多長,才能夠讓這麼多人都「病了」呢…?

陸老夫人雖然掌了一輩子的家,可用的都是陸老太爺留下來的人。陸老太爺頗能御下,著實留下一批忠誠幹練的老家人。陸老夫人蕭規曹隨,倒也還能維持。只是人總是會老會死的,女人都是顧念娘家的,陸家就插了幾門子姻親的人,當中有幾個能用真是天曉得。

上善卻不同。他當年十八歲就被分出去住。年少莽撞,志氣極大的帶著一伙半大小子要批蜀綢,卻折騰了一個血本無歸,遭了山賊突圍搶得性命,還差點病死蜀中。可他方退燒,看到這群半大小子一個不落的圍在他身邊烹藥死守行李,哈哈大笑,說他這趟生意賺了下半生的富貴。

果然這些跟著他的半大小子,都成了他的臂膀,隨著他走南闖北,掙下偌大家業。

這樣不平等的戰爭,終究還是陸老夫人出了庚帖表示屈服而落幕了。等媒婆取了庚帖出去,上善含笑著回到他在陸府的持盈居。

「恭喜公子得償夙願!小的給您道喜!」侍墨笑嘻嘻的奉茶。

「沒出息的小子,」上善笑罵,「你要給我當書童到哪年?二十五六了,叫你去江南管鋪子,死也不去?」

「公子若嫌小的老了,那侍墨給公子和少夫人看門。」侍墨眼眶紅了,「小的的命是公子給的。不是公子擋那一下,早沒小的了。」

「兄弟家說什麼呢?瞧你那沒出息樣兒!」上善輕輕踹了他一下,望著窗外,「侍墨,你還記不記得咱們一身血的的在山路跑?」

侍墨點頭,「陸封還嚷著說不能死,他還沒娶老婆呢。」

「別淨說人,你也嚷了。」

「…咱們誰沒嚷?有老婆的想老婆,沒老婆的想著還沒娶老婆。想兒子,想女兒,想老娘老爹…想熱炕頭…」

是啊,那時候。他和紫娟成親沒多久,就是撐著一口氣,想著她還在家裡。以前想到紫娟,心底都痛。現在?

現在卻沒事兒了。只要想到劉園,想到言兒,想到…她。就覺得沒有辦不到的事情,趕緊辦完,趕緊回家。

他終於有可以渴望回去的家了。


喜歡這篇文章請給蝴蝶稿費(留言)或是點一個大大的讚喔~(<ゝω・)♥
著作權所有,未經授權不得擅自以任何形式重製、供人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