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III之二 山非難(七)

雖然我不懂飆車,但我猜唐晨的技術應該很棒。我們並不是筆直的衝下山谷,而是略成之字形,並且閃過許多樹,沒撞上去。

一直衝到山谷,陷入泥濘的小溪,這才空轉滑倒,哈雷這才熄火。

摔倒在柔軟的沙灘,遠比撞上樹車毀人亡好多了,更不要談被妖怪追上吃個四分五裂。


我試著爬起來,只聽到撕的一聲,胸口還微微刺痛。大約是個橫倒的枯枝勾到了,但我沒想那些,我只慌著在黑暗的沙灘摸索。

唐晨呢?唐晨呢?

還是他摸到我的臉,我們幾乎是異口同聲,「你(妳)沒事吧?」

山谷裡很黑,今晚又是陰天,連星星都看不見。我只覺得他緊緊的抱住我,先是嚇了一跳,想想死裡逃生,我胸口一熱,反抱住他,低低的哭起來。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才覺得胸口涼涼的。低頭一看,喵低啦,剛我一扯,被枯枝扯裂了一幅前襟,我只能抱著胸口,尷尬極了。

他將眼睛轉開,脫下夾克,遞給我。

平常覺得他很文氣,沒想到他的衣服這麼大。肩膀寬、手長。他的夾克我穿起來像短大衣,袖子都把手吞沒了,連指尖都露不出來。

等我拉上拉鍊,他扶我起來,我才發現扭了腳,痛得很。但我咬著唇,不敢哼聲。一種嚴厲的壓力壓過來,透過荒厄我知道,她還在苦戰,但已經有妖怪組隊來搜山了。

「我們走,不安全。」我低聲。

我很擔心荒厄,的確。但我在這兒又嚷又哭有什麼用?只是讓荒厄分心而已。我是她的宿主,她的性命有一部份寄宿在我這兒。我只要活著,她就算碎裂成碎片,都還有重生的希望。

我若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想朝壓力最輕的地方走,唐晨卻像是在傾聽什麼。「這裡,來這裡。」他拉著我的胳臂就走。

「不,我不想去那裡。」我掙扎著。那方向有種迥異於妖怪的壓力,但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這裡才對。」唐晨很堅持,「相信我,蘅芷。」

每走一步,我的頭痛就加深一分。後頸僵硬,並且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在怕什麼,但我非常害怕。

向來溫和的唐晨卻幾乎是蠻橫的把我拖過去。

「就是這裡。」他大大的喘了口氣,笑了起來,閉著眼睛,很舒服的樣子。

但我更不舒服了。

那是一棵非常非常大的榕樹,幾乎是十個人才能圍抱的程度。在無盡的黑暗中,發著很淡很淡的白光…卻非常排斥我。

「樹爺爺,這是我最重要的知己。」他把手放在榕樹上,「她叫做林蘅芷。」

排斥的感覺消失了。我突然又呼吸得到空氣,悶在胸口的咳嗽這才出得來。拋擲太多健康,我很疲倦。

唐晨扶著我靠著樹幹坐下,我幾乎是感覺到樹幹起了雞皮疙瘩,但榕樹似乎忍耐下來。我想跟荒厄連絡,訊號卻斷斷續續。但她卻要我待在這裡。

他挨著我坐,也靠著樹幹。「…我小時候在這附近走失過。」幾乎是孺慕的轉頭看著大榕樹。「卻在離施伯伯別墅這麼遠的地方找到。」

唐晨小時候去施伯伯的別墅作客,卻無端無故的在屋裡失蹤了。唐媽媽哭得肝腸寸斷,直到唐晨找到後好幾年,還會做惡夢起來哭著喊唐晨。

一個乖乖待在屋裡的小男孩居然無端走失,大人們找了又找,慌得不得了。最後是施伯伯開車經過的時候,心底動了動,走過來看,發現失蹤了一天一夜的唐晨,躺在大榕樹的氣根上,睡得很香。

「其實我不記得是怎麼走失的。」唐晨輕笑,「我記得一個很香的阿姨說要帶我去找媽媽,走了好久。但一個老公公很兇的用拐杖打她,罵她狐狸精,然後牽我過來,罵我不該跟陌生人走。最後說了很多故事,抱著我。醒來就看到施伯伯。」

他閉上眼睛,掛著安詳的微笑,「之後我拜樹爺爺當契子,契書還在家裡呢…蘅芷,妳說老爺爺會不會就是大樹公?我跟爸爸說,爸爸都說我傻氣。」

「…一定是的。」虛冷冒了上來,我無力的靠在他肩膀上。

我真的拋掉太多健康了。

意識慢慢的模糊,卻覺得肩膀讓人一按。

妳這麼妖裡妖氣的,我真不喜歡。

但溫暖又沁涼的生命力源源而入。

「大樹公,都統領巫失禮了。」我喃喃低語。

別拿那老頭兒壓我。我不是什麼大樹公,是那些短命人兒愛這麼叫。不應也不成

本來是可以不應的。我是樹靈,他們是短命人,本來就不該有交集。但他們有什麼事情就來求,來哭。沒有事情,就來偷偷說些不好意思給人知道的祕密。喜歡了誰,要結婚了,有了小孩子。

生了小孩子,抱著紅通通扎手扎腳哇哇大哭的小肉兒來給我看。喊爸爸,喊爺爺,在我身邊長大。長大了來燒契書磕頭,帶著新娘子給我看。生了小孩子,又抱來認契子。

一代一代的。

累掯著,又不許不應的。

所以我才成了啥勞子的大樹公,沒辦法背轉過去不看。不想當什麼神,但他們這樣圍著喊著哭著笑著,不當又不行。

我哭出聲音,唐晨慌了,問了兩聲,自己也紅了眼眶。

帶著榕香的薰風圍繞著我們,我卻無法停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