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厄III之一 辭母(五)

一二十年的「謊精」不是當假的,我表面上若無其事的打招呼,聽著唐媽媽介紹我,「這是我們小晨的好同學,虛柏還收她為徒呢!蘅芷,這兩個都是吳阿姨,這是大阿姨,那位是小阿姨。」

「…我姓林,林蘅芷。」我小心翼翼的說,偷偷觀察小阿姨的神情。「阿姨好。」


「虛柏那傢伙不還俗還收什麼徒兒?白耽誤人家小姑娘,跟他裝神弄鬼。」大阿姨大笑,「依我看,他還是認真去當他的萬人迷比較實在,當什麼道士?」

小阿姨但笑不語,對我點了點頭。

本來漲得疼痛的心,一點一滴的在淌血。

「她不是裝的。」荒厄冷冰冰的說,當然我知道,她的冰冷和厭惡不是針對我。「她一點點都不記得,完完全全不記得!」她的指爪大約讓我肩膀淤血了。

但我一點都感覺不到痛。更痛的感覺已經覆蓋過去了。

我知道「小阿姨」。我知道她今年三十六歲,叫做吳鳳晴。不管我要不要,想不想,我的身分證上,她佔著母親的那一欄。

我的生命和名字就是她給予的一切,但她完全不記得了。

痛得汗出如漿,彎下腰來。

「蘅芷!」唐媽媽過來扶我,「怎麼了?」

我含糊的塘塞過去,「…對不起喔,伯母…我好像大姨媽要來了…」

「哎呀,很痛很難受吧?」她扶我,「唐媽媽帶妳去看醫生。」

我趕緊擺手,「沒事沒事。老毛病了,醫生也說過不要緊。」勉強彎了彎嘴角,「睡一下就好了…對不起喔,破席而去。」

「什麼話呢?不舒服怎麼撐得住?」她轉頭吩咐唐晨扶我進房,但他想留下看護,被我趕了出去。

我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殺了她妳才有真正的平靜。」荒厄蹲在床頭,陰鬱的說。

「殺人不能解決什麼問題。」我心煩的很。

「但妳起殺意了。」

對著荒厄,我的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荒厄說得對。如果她驚慌失措,強加掩護,說不定我就算了。

但她完全忘記我。我像是她丟棄的一塊死肉,一點記憶也沒有。

我知道不該恨,不該怨。但我不是聖人。我只是個…非常普通的女孩子,我才剛滿二十。我沒有童年沒有青春,我什麼都沒有。追根溯源,她難道可以說,「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卻用「遺忘」回報我所有的不幸。

「讓咱去殺了她。我不管是不是在積善之家了。」荒厄低聲說。

「荒厄妳應該很高興才對,我現在難過得幾乎要入魔道了。」我怎麼也止不住腮上淚墜。

「以前妳不是我,我不是妳。」她的聲音更低了,「現在妳就是我,我就是妳。妳這麼難過,像是割了我的心肝…」她哭了。

我勉強把淚嚥入肚子裡。可不是呢?我就是荒厄,荒厄就是我。雖說不能生下她,現在她也不怎麼需要我生了…但我們的命運還是絞纏在一起。我仔細想過了,她眼前算是往更好更高的境界去了,我沒得幫什麼,積點福報難道沒有?福報夠了,我撒手人寰,她還能憑這點福報修下去,說不定還有得正果的機會呢。

我若真入了心魔的手,你讓她有什麼機會?緣起緣滅,我不過就有個荒厄。

「要妳替我想這些來!?」她一面打嗝一面哭,「咱們一起當妖怪去吧,當人七情六慾,到頭只有無常等著,有什麼趣味?不如我們戾鳥無父母親族,還乾淨自在呢…」

不知道是要轉移我的注意力,還是力陳當妖怪比較好,她破例跟我說了戾鳥的來歷。

原來戾鳥乃是鍾天地間血腥戾氣而生的一種妖怪,後來自成一族。雌雄相遇,往往要廝殺一番,等到雙方都失了力氣又未死才得以交尾,交尾之後,雌戾鳥隔天就產下一卵,隨意的扔在刑場或戰場那種戾氣沖天、血流漂杵的地方,就永不回顧了。

運氣好的,得血腥戾氣出生,還得躲過頭七天的幼兒期不被其他妖怪吃掉,才能長大。孵出就很艱難,躲過七天的就更稀少了。戾鳥又有很強悍的領域觀念,同族相殘是家常便飯,所以這族妖鳥數量一直很少。

「我們這樣,不是乾淨俐落?」荒厄嚷著,「也不靠什麼父母,也沒什麼親友,想吃誰就吃誰,想殺誰就誰。打得過就是我腹裡食,打不過逃就是了。哪需要這麼麻煩,為了七情六慾哭哭啼啼?惹得我也難受!」

「荒厄,」我撫著她的頭,「心底還知道難受,比不知道什麼是難受好呢。」

她用力的將頭一別,逃得老遠。「說話就說話,別動手動腳的!」

「人家這是愛著妳呢…」

晃的一聲,她飛得不見蹤影。

笑了兩聲,我心底的確好一些了。荒厄還真是我的開心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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