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之十

我愁腸百轉了幾天,還是沒想到好的辦法。

外人看起來,我們同寢同宿,但卻有名無實。我越想越歉疚,雖然我不想嫁,但木已成舟…

慢著。我們還沒圓房不是嗎?那表示還有轉圜餘地吧?承擔惡名我來就行了,反正這年頭休妻簡單得像吃飯一樣,比方說我天天打他或是不許他納妾善妒之類的…


還是先跟他串個供好了…不然我真對不起他。

正在發呆,周顧走了進來。很自然的摸了摸我的頭,更自然的倒了茶給我。

…原來茶不是自己生出來的。我說呢,怎麼晚上我恍惚發呆,桌上的茶總是熱騰騰的,就沒少過…

「小英呢?」我覺得更歉疚了,「讓她倒就成了…」

本來低頭看帳本的周顧抬頭,口氣溫軟的哄。「我把她嫁出去了,就在上個月。妳又忘了嗎?」

呃,模模糊糊的,好像真有這麼回事。我訕訕的回,「…你們就是互相看不順眼。」

周顧定定的看著我,抬手摸我的額頭,「薛荔,妳回來了嗎?」

他問得沒頭沒腦,該死的我居然聽得懂。「嗯,」硬著頭皮,「抱歉,我傷心過頭…那、那個…從來沒有人…我是說,從來沒有人寵過我,像是父母一樣…」我緊緊握著拳頭,試圖忍住淚,「我真的很抱歉,就、就有點…身不由己,控制不住…」

他把我拉到身邊,攬著我。我不由自主的僵硬起來,不怎麼自在。「這下我真的相信妳回神了。孫大夫說得那麼嚴重,我很擔心的。」

我緩緩的放鬆下來,沮喪的把臉貼在他胸前。這段時間是他哄著我、陪著我。睡覺的時候我都硬要貼在他胸口聽心跳。

他在我耳邊低語,「…在妳成為曹四兒之前,就沒人寵妳嗎?」

我張大眼睛,注視著他的釦子。「我有父母,但有跟沒有一樣。說不定更糟糕。」

「山鬼不養小孩的嗎?」他的聲音柔軟下來。

「我不是妖怪。」我沒好氣的說。

「好吧,山神?河神?其實都不要緊。」他撫著我的背,「妳是薛荔就夠了。」

他這樣體諒,我反而更難過。「…周顧,你為什麼不生氣?」

「為什麼要生氣?」他乾脆把我抱到他膝蓋上,嚇我一跳。我印象裡沒有被父母抱的記憶,脾氣又太硬,穿越前人高馬大,男朋友自然不可能這樣抱我。

我抬頭看他,他一臉平和。

「我等於逼你娶我。」我的沮喪越來越重,「而我是因為…」

「我知道。」他把我揉亂的頭髮掖到耳後,「記得嗎?我說過,我父母雙雙過世了,那我就只想娶個合心適意,彼此相知的女子。」他很輕很輕的說,「不會天天疑我的人。」

我皺起眉,「你覺得我是?但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我們沒有愛情啊。」

「愛情?」他挑眉,「什麼是愛情?」

他真問倒我了。我試圖解釋,但他越扯越遠,我氣餒的發現,五百年加上一個平行世界的距離,大約有天狼星和地球那麼遙遠。

「因為我不能出將入相,所以妳不想嫁我?」他誤解的非常厲害。

「不是!」我臉孔一陣不自在,「…那是形容詞。上馬能治軍,下馬能治民,那就行了,我只是覺得太委屈你…」

抬頭看到他智珠在握的微笑,我突然有種掉入陷阱的倒楣感。「…你設計我!」媽的,大概是我大言不慚的說出擇婿條件,他就開始顯現「出將入相」的資格。我勃然大怒,扯著他前襟,「對不對!?」

他不肯正面回答我,「我就知道,我沒法娶凡間的平凡女子。相處起來實在太無聊…」

「周子顧!」我揪住他的領口,「你你你…」

他一隻手就夠握住我兩隻手,「我想忘記過去。」他柔聲,「只是得委屈妳一輩子面對我的鬼臉。」他輕輕的撫我的臉,手掌微微粗礪的觸感。

我不喜歡他這樣自傷。掙脫他的手,我摸他燒傷的臉。男女之防真的很煩,不過現在可以不用管了。遮住他半邊傷臉,他完好的臉非常秀美,睫毛長,雙眼皮,像是總是含笑,鼻樑挺直。

不過不怎麼像漢人。

放下手,我輕輕嘆口氣。「如果你不是傷了臉,我也沒這運氣得到你。」

他的傷疤漸漸的紅起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他臉紅了。

「我的意思是…不是…」我結結巴巴的,非常苦惱。

「我不會強行要求妳遵守世間的規則。」他輕輕的說,「妳不是凡人嘛。」

這誤會真的…已經頂天了。我清了清嗓子,「周顧,我來自很遠的地方。但只有魂魄過來而已。我不是妖怪,當然也不是天人…」

讓我挫折的是,周顧沒把我扔到牆壁上,也沒拔腿就跑。他很認真的聽,一臉「別騙我了我早知道」的表情。

真話為什麼就是沒有人相信?!

我無力的把額頭頂在他胸口,「隨便你了,不信就算了。」

他安慰似的撫著我的背,默然無語。良久才開口,「為什麼不問我?」

「問?」我有點想睡。難怪小孩子都愛人抱,原來這麼舒服。

「我的來歷。」他的聲音在我頭頂悶悶的飄。

「你想說就說,不想也沒關係。」我懶洋洋的說,「反正你是周子顧。」非常腹黑,挺會拐人的傢伙。

「…我曾娶過一妻。」

我猛然抬頭,不自覺的全身僵硬。我可不要當細姨!

「在我封在秦地的時候。」他死死的抱住我,「我的名字,叫做周璿。是為…定遠王。」

我慢慢的睜大眼睛,嘴巴合不起來。這個歷史岔路的朝代,只有一個異姓王。他本身就是個傳奇,據說豐姿朗秀,本來是個小侯爺…十六歲邊關告急,他使奇兵以寡擊眾,大破蒙古六萬大軍。之後揚威邊關,皇帝倚為臂膀,親封在秦地,是為定遠王。

但這位俠骨柔情的定遠王會這麼為人津津樂道,不是因為他的戰功和爵位,而是他不惜冒犯天顏,納一個樂戶女子為王妃。

「不可能的。」我斷然的說,「定遠王因為戰時的舊傷復發,已經英年早逝了!王妃自縊殉葬,傳為美談,連忙得焦頭爛額的我都聽說無數次…」我的心猛然沈下去…在我十二歲的時候。

周顧滿身是血的闖進我的生活在前,定遠王「逝世」的傳聞在後。

「自縊殉葬?」周顧冷笑兩聲,卻別開臉。

我強行扶住他的臉,逼他看著我。

他垂下眼簾,「…她總疑我終會負心。日夜擔憂,無理哭鬧。動不動就叫我走…」咬緊牙關,「終究讓人誤用。在我酒裡下毒…終究被人所獲。」

他的聲音越發冰冷,「若不是想知道隋帝寶藏的下落,怕是我就死了吧。可笑的是,我完全不知道。我活著是託賴一個無聊的謠言呢…」

所以他才會傷痕累累,甚至毀容。是怎樣的嚴刑拷打啊…

「既然逃出,你為什麼不去找皇帝…」我的話沒說完,因為他抬起的眼神非常悲哀。

我覺得很冷。

「不管傳多少代,」他輕輕的說,「總有人記得,我祖上是漢化的鮮卑人。」

我覺得,更冷了。

「…薛荔,我想忘了過去。」他將額頭抵在我的額頭上,聲音很低,很嘶啞。

我覺得悲傷,又覺得有點生氣,有點好笑。這傢伙黑透了。

舔了舔發乾的唇,我說,「周子顧,你是故意的。」故意在這個時候,解除我的心防,用悲慘的往事攻其不備。連這個他都敢算計,太過分了!

但我的聲音很軟弱。

「對,」他的聲音更輕,「我是故意的。而且還故意滿久的。」

他抬起我的臉,低下頭,將唇覆在我的唇上。偎在我臉上的傷疤,燙得跟火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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