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江南 之九

周顧很篤定的說,十日內賊兵必退,我還不相信呢。

但流匪真的退了個乾淨,留下滿地屍首的戰場時,我開始懷疑他是不是會算命,什麼梅花神算之類的。

賊兵一退,他就開始準備護送莊子的人回家,還先派人外出探路。


「說不定有詐。」我越來越沒安全感了。

「如果是河南軍或蒙古軍,我就會懷疑有詐。」他輕描淡寫,指揮若定,「還是妳想留下來等朝廷封賞呢?」

我趕緊搖頭。當然,守土有功,朝廷一定會有什麼表示。但周顧的身分還是黑的(雖然肚子也是黑的),我又是女的。誰知道他犯的罪該不該砍頭,就算將功抵過也落個流放三千里;我更不該出面了,萬一哪個大官或皇帝腦門一熱,給我指婚什麼的,我不是自找牢坐?

他一邊聽我說邊笑,「考慮得很周詳。」卻笑得越發歡了。

但還是耽擱到第三天才走,和馳援的官軍差個前後腳。我們在城外不遠的舊宅被流匪燒了個精光。我一聽就變色了,周顧一看我神色不對,死都不讓我騎驢,陪著我和曹管家、奶娘搭馬車。

一直對這場兵災有點迷迷糊糊、渾渾噩噩的我,突然開始有了實感。

我的家突然沒有了。雖然說我不只那個舊宅子,莊子上也能安身,但我湧起一種發虛的感覺。

如果我們不是避入縣城…如果不是周顧指揮若定…

我死死的把那種恐懼壓了下去,不敢想。

但我真不該掀起帘子透氣。路邊許多來不及收殮屍體,大半都是老弱婦孺。我看到一個孕婦被扒光了,躺在路邊,大大小小的傷口乾核發黑的血跡,嗡嗡的蒼蠅圍著她繞,眼睛定格在絕望的驚懼,發白的死氣。

我沒辦法移開眼睛。

「四姑娘,馬車顛,坐著吧。」周顧低低的說。

我沒辦法動。

眼前一黑,粗礪著繭的大手矇住了我的眼睛,將僵硬的我靠著奶娘坐好。奶娘沒講話,只是攬著我的肩膀,默默流淚,曹管家壓抑聲音咳著,頻頻嘆息。

這些天,那種不真實的如夢感漸漸散去,我沈甸甸的碰觸了真實。抱著奶娘的胳臂,我像是發瘧疾一樣開始抖起來,越抖越厲害。

對,守城時,我看到許多死人。但這些死人是為了保護自己的妻小,壯烈犧牲的。我知道他們為什麼會死,宛如泰山之重。我尊敬他們,為他們悲傷,但我不害怕。

但這些死在道旁,受盡凌辱的死者,是不該死的,跟他們沒關係的。他們死得一文不值,輕如鴻毛。我害怕,很害怕。

因為我跟他們一樣,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我一直壓著不敢去深想,現在突然通通冒出來。兵災過去了,我才怕到牙齒打顫,不可不謂之後知後覺。

一到莊子,我就病了。說不上是嚇病還是累病。周顧說,我是太緊張太勞累,一放鬆下來身體就來討債了。

我想應該是精神官能症。就像我前男友說的,我神經長傳導慢,失戀沒幾天就能吃能睡,宛如常人。但養傷卻要養很久,時不時發作,動不動就病一場,後勁強烈。

那時他還只是我朋友呢,多中肯。早知道就不要答應當他女朋友,以後失戀可以找他喝酒。

我老忘了,我和他隔得可遠,足足五百年…也不對。這是歷史的岔路,應該是平行世界,一百個五百年也不會相逢。

躺在屋子裡發燒時,我心底就滾著這些胡思亂想。我自己不知道,卻會在夜裡驚夢,嚇壞了小英。

我倒下,整個家業的重擔都壓在周顧的肩膀上,他卻捲了鋪蓋來我門口守夜。我真覺得很抱歉。

「什麼話?」他扯著半個笑臉,「這樣好。不然我都懷疑妳是不是女孩兒,讓別的男人怎麼有臉活?」

「你不也活得好好的?」我嘀咕。

「我不是『別的男人』。」他挑了挑眉。

也是。別的男人怎得這樣腹黑?直比深海大章魚,被稱為海怪那種。

這後我還是掙扎著爬起來看帳,張羅內外。自家事自家知。越養只會越嬌氣,不如找些事情做做,分分心,轉移注意力。在那兒糾結我只會一直想著那些滿臉驚懼的死屍。

這招還真的是有效。七年間的努力,一場兵災就全完了。那些該死的流匪,搶劫一空不算,還放火。本來可以收的莊稼能割的割走,帶不走的就燒了。舊宅埋著的金銀幸好沒被找到,但我名下這麼多二租田,就算周顧有本事,幫我把田租講到一半,大概也去了七八成。

但還有那麼多張嘴要吃飯…這次我可沒嫁妝賣了。

值得安慰的是,稻麥懂得割走,蕃薯芋頭卻不懂得收。半飢半飽熬到下一季粗糧收成,大約還成。比較煩惱的是種子和屋舍重建。眼見就要冬天了…

雖然煩憂,但我卻不再病歪歪的,惡夢也做得少了。真真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

但就在中秋剛過不久,向來顢頇的朝廷突然動作迅速起來。我突然被主簿大人──升官當縣令了,連致仕的黃尚書都重新啟用了──緊急請到縣城。明明跟他講,功勞都歸他就行了,但年輕人就是年輕人,心熱。

我和周顧都不願意掛名,他就含糊的把曹家報上去,一道聖旨,突然我家死掉的太爺老爺都封官了,還賞了我百兩黃金。

進縣城就是為了接旨的。

場面說有多彆扭就有多彆扭。明朝的男子普遍不高,一百七十上下,官兵高些,也不是太多超過一百八的。但所謂高矮,是相對和陪襯的問題。我一個人雜在這些大男人中間,個個都人高馬大起來。

無他,我這可憐的小身板,剛好四尺半,換算起來無條件進位才能進入一百五。我都十八歲快十九的人,看起來和十三四的小丫頭差不多,身材還更太平些。

若不是為了這百兩黃金,我才不想來。五斗米我是不肯折腰,但百兩黃金是多少五斗米啊!跪一跪還可以勉強。

誰讓我得養家活口,那麼多張嘴要吃飯呢?人窮志短啊!

樂得有點晃的把百兩黃金捧回來,周顧說別人見錢眼開,我卻笑得眼睛都沒縫了。

我不理他,「可以找工匠了…乾脆蓋磚屋好了…不不不,蓋碉堡!反正有錢了…」

「百兩黃金到頂也就一千兩銀子,圈村子的一道牆都蓋不起呢。」他潑我冷水,「土坯屋就挺好的,寨子的事情慢慢來,有我呢。我會打算。」

我點頭,「也是,術業有專攻,孔老夫子還說吾不如老農呢。拜託你了。」

他將我鬆散下來的頭髮掖到耳後,「薛荔…妳連頭都梳不好。」

「小英梳得很好呀。」我微微一閃,「是我的頭髮太滑,難梳。」

「誰讓妳天天洗呢?」他輕笑。

我不服氣了,「你不也天天洗?沒浴缸就難過了,連頭都不給洗,真不用活了…」

「浴缸?」他疑惑的看我。

糟糕。我趕緊含糊過去,「…你聽錯了,我是說浴、浴桶。」我是有浴桶…「很大很大的浴桶,可以整個人躺進去那種。」我趕緊轉移話題,「呃,對,這場兵災可能會導致糧價上漲,看看要不要外地運進來,還是跟左近的大戶買些…」

他深深的瞅我一眼,含笑的跟我商量。我覺得那笑是很溫柔,卻讓我背後一片汗。

***

雖然我對黃金的喜愛遠過於封蔭先人,但對曹管家和奶娘來說可大不相同。雖然我一直搞不清楚,似乎曹家算是改換門庭了。

但那關我什麼事情?我覺得商家身分方便多了。難道老爺太爺有了虛官銜,我就成了官家小姐?神經。

他們卻一副老懷欣慰,得償夙願的模樣。曹管家還屢屢說,他可以放心去見太爺了。

我真不懂這有什麼關係,只能說老人家的邏輯概念很差,不跟他們計較。但我這樣的年輕人一放鬆下來,都不免生場病,何況這樣的老人家?尤其今冬特別的冷,飽受兵災驚嚇和逃難折騰的兩老,突然都倒下來了。

即使做了萬般心理準備,我還是突然心底緊得發冷,明明屋子裡頭兩個火盆,炕燒得熱燙燙的。

孫大夫快被我搞瘋了,成天纏著他問。他不跟我說實話,卻跑去跟周顧說。這家還是我當家呢,這算什麼?

我很瘋的對周顧發了頓脾氣,沒想到他沒回嘴,只是嘆了口氣。「…冬至前後吧。該辦得事情還是辦一辦…」

「不准!」我大聲哭罵起來,「胡說胡說!才不會!他們才不會撇了我…」

我不肯面對現實,也拒絕相信這對囉哩囉唆的老人家會拋了我。都快滿八年了!不是為了怕他們流落街頭,我幹嘛這樣拼死拼活?連兵災都熬過來了,怎麼可以這樣?不公平!

那陣子我心情很壞,連話都不願意多說。上午陪奶娘,下午陪曹管家。晚上睡得很差,總是豎著耳朵,怕傳來什麼壞消息。

吃不下、睡不好,我那該死的精神官能症又趁虛而入,每天起床都眼前發黑,我想是低血壓,得垂頭坐好久才站得起來。

眼見冬至到了,委靡的兩老精神像是好些,可以做起來喝粥了,我才稍微放心些。心病還得心藥醫,他們好了,我也沒虛得那麼厲害,不怎麼發燒了。

冬至那天,不知道為什麼,兩老堅持要到正屋坐。我怕空蕩蕩的正屋太冷,勸了很久,他們倆明明分別臥病,卻同時堅持要去。

我心底隱隱感覺不好,卻拗不過老人家的倔脾氣。只好多多送上火盆,等我張羅好了進正廳,腦門嗡的一聲。兩老坐在下首,卻把祠堂太爺和老爺的牌位請在上座。

真想放聲大哭,但我不敢哭。

我一直以為,我是個無情的人。但我不得不承認,你無情來我無義,自然一點負擔都沒有。我的原生家庭呢,就是這個樣子。

但凡別人有情,我就會掏心掏肺,還得騙自己只是等價交換。我不敢承認,死都不敢承認,我一生最渴望的從來不是愛情。我最渴望的是,傷心的時候,有哭著喊爸爸媽媽的權力。我最渴望的不過是,我的爸爸媽媽能愛我。

我沒這個福氣,也很早就灰心斷念。我一直跟自己說,我才不在乎親情,我是無情的人。

來到這個連電線桿都沒有,常常受生命威脅,動不動就可能餓死的時代,我能這麼開開心心的活著,樂不思蜀,不怎麼想回去…

我不敢承認,不想承認…就是因為有人愛我。我不用想像幸福家庭是怎麼樣的,我終於知道被溺愛的滋味。

腳步虛軟的跨過門檻,我跪在奶娘前面,把臉埋在她的腿上,吞聲啜泣著。她無力的輕撫我的頭髮,「別哭,別哭…四姑娘…」

周顧進來的時候,我已經快哭脫力了。

曹管家喚了我,又喚周顧,他斷斷續續的說,我聽了好一會兒才讓哭糊的腦袋明白,曹管家勸周顧入贅呢。

他們從來沒求過我什麼。最後想得還是不放心我。能夠為他們做的,好像也只有這麼一件事。

我整個腦袋都昏沈沈的,轉一下都痛。我踉蹌的直起已經跪麻的腿,向著周顧問,自己的聲音卻顯得很遙遠,「周子顧,你願意娶我嗎?若有孩子…第一個孩子,得姓曹。」

他靜默了一會兒,「…我願意。」

後來可能是低血壓發作,我昏倒了。

關於那年冬天的記憶,我一直想不太起來。一切都像是罩在雲霧裡。婚禮辦得很倉促,畢竟是在搶時間。洞房花燭夜,我只記得我不斷掉淚,沒心情圓房,我模模糊糊的不斷跟周顧說對不起。

他沒說什麼,只是摟著我,讓我哭溼了他整個前襟,哄我睡。

辦完喜事不到一個月,就緊接著辦喪事。奶娘反而先去了,曹管家還撐完年夜飯。

外表上,我應該還好。我能吃能睡,日常看帳,料理內外,我想是看不出什麼異常吧?

但我覺得我好像又死了一次,現在可能是呈現殭尸形態。

我變得很健忘,整天渾渾噩噩,還常常記錯日子。周顧跟我獨處的時候,我最常說的是對不起。

我總覺得我害了他。簡直是半強迫的求婚。他總是笑笑,輕輕撫我的背。

不過幸好他陪著,不然我可能整個垮掉了。

等我清醒過來,天氣已經回暖,春耕都結束了。經過一個冬天,我瘦到走路都會打晃,還遺失了一些記憶…我已經想不起來冬天那段是怎麼過的。

但我還知道我還沒跟周顧圓房。像是鏽了整個冬天的腦筋,困難的開始運轉。總是要面對現實…但要怎麼面對,我還沒有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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