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夜叉.行 之十一

果然下了雨。

搖搖欲墜的大門突然嘩的大開,把幾個人都嚇了一跳,一張佈滿風霜與雨珠的臉出現在大門口。

玉荷馬上皺起鼻子,一股酸臭夾雜著穢氣的味道席捲而來。那人穿著補釘疊著補釘的破爛衣服,額頭綁著叫化巾,整個人像塊破抹布的蹣跚過來,一隻眼睛盡是黃濁的眼屎和膿,臭不可聞,「好心的大爺…好心的姑娘…賞老叫化一口飯吃吧…」

「去去去…走開點,髒叫化子…」慕青看著玉荷害怕嫌惡的臉,想把叫化子趕走。

「老先生,這兒坐。」綠兒反而開了口,「雨大著呢,我這巾子且擦擦臉。這兒烤烤火去水氣。慕青,把食物拿過來。」


老叫化也老實不客氣的拿過綠兒雪白的絲帕,一抹臉,絲帕上盡是烏黑的痕跡,一把抓過饅頭就大嚼了起來。一面嚼,一面含含糊糊的道謝,「好心的夫人,謝謝您哪…」食物一面噴出來,猥瑣討好的臉讓人厭惡。

玉荷和慕青都厭惡的別過臉,綠兒反而起身拿了水,「慢些吃,別噎著了。」

她端詳著老叫化的臉,「您這眼睛可怎了?不好好治,是會真的壞了。閻公子,可有藥?」

躊躇再三,玉荷還是不甘不願的將藥遞了過去,綠兒給了藥,老叫化連忙磕頭。

「可不用如此。誰不是出門在外?老先生您忒多禮了。」

他含糊的點頭,突聽激射輕響,綠兒迴袖一撥,卻聽得玉荷輕叫一聲,軟癱下來,慕青也搖搖欲墜。

她心底暗道不妙,順手拿起劍,刷刷幾聲,打落了一地的竹針。針頭深紫,可見淬有劇毒。

「慕青!護住心脈!」她厲聲,慕青不忘將昏過去的玉荷擁在懷裡,將毒逼住。

「瞧不起叫化子,這可不是報應來了?」冷冷的聲音透過門板,聲音低沈,卻讓人的耳朵嗡嗡直響,內力之深厚,讓綠兒心頭一驚。

敞開門,一個叫化子打扮的人走了進來,眼中精光令人不可逼視,行步輕穩,朝著她一行禮,「醫者父母心,果然是名動天下的神醫閻姑娘,連我們這種破爛叫化子也尊重照應。」

那老叫化子也直起身,這才發現猥瑣是裝出來的,高大威武的身量比綠兒高出一個頭。

他們倒誤認我是閻玉荷。綠兒心頭輕嘆,神情仍是一派悠閒,「怎麼?先打傷我的小廝當見面禮?閻玉荷又如何?連自己的小廝都救不得呢。」

聽聞閻王懼深居閨中,不聞世事,外人連她的年紀都不甚知。若不是拒婚外逃,丐幫也沒把握深入閻府擄人。聽聞線報閻玉荷私逃在外,便暗暗的注意了所有的藥舖。這荒郊野嶺豈有人會要丁零子這種聞所未聞的藥材?這才循線追了來。

沒想到形容是個這樣雪白卻鎮定如常的大姑娘家。

「若不是閻府那群臭老頭看不起我們叫化子,我們也不用這樣下三濫的擄人,閻大姑娘,」另一個嗓門奇大,面如赤朱的叫化說著,「咱們頭兒命在旦夕,閻府只派幾個赤腳仙仔來看看,妳說這有天理?咱們連打狗陣法都願送了,閻府那糟老頭還說叫化子的打狗陣只配打打狗,直娘賊!今天妳治好了頭兒,萬事皆休,若是治不好來,我叫妳大姑娘跟著我們頭兒地府繼續治去!」

「李大嗓,這裡有你說話的餘地?」帶頭的叫化子皺了皺眉,「閻姑娘,叫化子沒念過書,得罪了。只是請妳瞧瞧我們頭兒,若是治好了,叫化子聽憑閻府處置,要殺要剮,姑娘說一聲,水裡來,火裡去,蕭直眉毛決不皺一皺。」

若是治不好呢?綠兒的眉毛倒是皺了皺。

「你們要的,不過是我。何苦為難跟我一路辛苦的小廝?且放過他們,我同你們走一遭。」

「娘娘,不可…」慕青一時情急,一開口血脈倒逆,吐了口血。

「不要開口!」綠兒厲聲,「何苦為難兩個小孩子?且解了他們的毒,我跟你們走。」

見蕭直遲疑了一會兒,「蕭先生,頭兒是一條命,這不是兩條無辜的人命?就當是替頭兒積德。你怕他們通告去?他們跟著我亡命,閻府若追查下來,這兩個也是沒命了,哪敢馬蜂窩裡捅去?」

「閻姑娘果然是醫者心腸!連下人的命都這般重視!」蕭直豎了豎大拇指,「阿大,給這兩個解藥。」

那老叫化從懷裡掏出個破瓶子,「三個時辰內不可動真氣。」




綠兒趨前將藥放進慕青和玉荷的嘴裡,慕青只是憤怒又擔憂的望著她,「這可別強了。這閻公子…就托你了。」眼睛澄澈,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

看她拖著一頭青絲幾乎拂地,連頭髮都沒挽,靜靜的跟著叫化子走,連大氅都沒穿,就這樣筆直的走進雨裡。

這一身武藝,究竟有何用處?他咬緊牙關,吼了出來,不管又吐了多少血。

聽得遠遠的悲聲,綠兒只是頓了頓,上了馬車。

此去吉凶未定,她的心裡倒是寧定的。治當然是治不好。但是可以爭取些時間讓玉荷直接上峨眉,她算是了了一樁心事。等他們發現抓錯了人,也只能徒乎負負。馬車的簾幕是封死的,她也瞧不到外面,正好休息休息。

正要睡去,發現馬車停了下來。外面有吶喊之聲,不一會兒,寂靜成一片。

馬車的門開了,阿大拿著劍,半身都是血,目光炯炯的望著她。腦筋轉了幾轉,卻不知道所欲何來。

「夜叉將軍,」阿大跪下來,「您快走吧。遲了,可就來不及了。」

「阿大?…」他一把扯去自己的叫化巾,額頭黥著字。

「你…校尉?謝校尉?」她躍下馬車,扶住他,「你…」

「方纔在破廟,我就認出您來。這些年,您辛苦了…我們弟兄都當您在王爺府過好日子,那天聽聞靖王爺懸賞您的人頭,焦急萬分,卻也不知道該怎麼尋找您…丐幫良莠不齊,多少人想賺這筆賞銀,趁著他們認錯,這就趕緊離去吧。」

乍逢故人,舊時憶往在腦海裡盤旋,多少意氣風發的歲月,猛回神自己已是廢人多年。她不禁滴下淚來。

「你怎麼會在丐幫?那年父王將你流放出來,不過幾年歲月,你就能回歸故里,怎不在故里好生過日子,江湖裡浮沈呢?」她鈍了,這個赤膽忠心的舊部屬,跟著她出生入死多少回,居然認不出來。

「小的的妻子…不堪勞苦,在回老家的路上病故了…病中丐幫幫主於我有恩…」一想到千里追隨不願仳離的妻子,眼淚也跟著滴下來,「小的有罪,當年不該輕敵,深入敵後,害死了這麼多同袍…斬我一千次都該然!若不是將軍替我挨了五十軍棍,這條命也完了!弟兄是不該死的…小的妻子也不該死的…該死的是我…」他朝著綠兒磕頭,「將軍您也是不該死的!快逃吧!」

縱目只見倒得倒,昏迷的昏迷,幾個人身上皆有傷,不知是死是活。

「校尉,我走了,你怎麼辦?丐幫幫規甚嚴,你此去必無生路…隨我回父王那邊…我們仍然像是往常一樣,寧可戰死沙場,可好?」這些年沒掉過眼淚,一想起過往,居然止不住淚流滿面。

「小的是罪人,早就不是校尉了…」謝校尉磕頭哭著,「但是小的還是當將軍是將軍。命可以不要,不可以讓您送命。頭兒對我也是有恩的,命可以給他,不能私逃。」

「哪裡走!」掌風旋至,有破地之聲,謝校尉仗劍勉力接了一招,震出好幾步外,面如金紙,強行站定。

蕭直臉色也好看不到哪兒去,「阿大,你居然枉顧幫主恩情!你這背義忘恩的東西!納命來!」

他搶起極沈的棒子,綠兒不禁眼熱,那是謝校尉和她出生入死時慣常用的長槍,只是槍頭讓父王盛怒時毀去,他居然眷戀的扛著這隻槍桿不放。

「今天我不是阿大!我是銀夜叉將軍麾下謝寧生校尉!想要將軍的命,須得踏過我的屍身!」凜然之氣,連蕭直這樣的高手都不禁動容。

聽到耳裡,綠兒只覺腦門嗡嗡直響,像是這十來年蒼白的富貴日子皆不存在,只有沙場的殺聲遍野,她的部屬都在身邊。

蕭直倒是越來越驚疑。他認識阿大十年,向來知道他忠心耿耿,沈默寡言。武功雖然不錯,卻過分耿直,容易被敵所欺。現下賣了幾個空門給他,居然不趨不避,只是一味蠻勇,挨了他幾掌了無懼意。

他護衛的,當真是閻府千金?

心念數轉,他佯攻之餘,一掌推向綠兒,阿大怒吼一聲,飛撲用肉身挨了這一掌,滾在地上,牙關緊咬出血,仍然試著爬起來。

「校尉,夠了。」綠兒用足尖挑起阿大那把生銹的鐵劍,「銀夜叉請教。」只見劍如長虹,吞吐而來。

銀夜叉?靖府私下追緝的私逃王妃?

不及細想,一雙肉掌舞於劍芒中,圍著的丐幫弟子目瞪口呆的看著這個嬌怯怯的大姑娘,居然和幫內長老鬥在一起。

這不是江湖姑娘家的劍法…攻伐有度,招招凌厲,絕無虛招,挨中不死必傷;有進招無退招…

這是越女劍法!

見她下盤凝滯,他專攻下盤,沒想到綠兒身隨意走,一變輕靈圓通,圓轉貫串,滔滔不絕,卻在優游當中隱含濃重殺氣。

太極劍法?!

雨珠飛揚,大雨轉成綿綿春雨,只見她髮上頰上沾了珍珠般細細雨點,劍起劍落,水珠不離劍鋒左右,濺起玉盤之勢。

蕭直伸向腰間要拿兵器,覷著空檔,綠兒將劍揮向積水,泥漿和水花激射,蕭直方偏了偏頭,聽得泥雨中藏著破空之聲,只能用刀撥開暗器,身後響起慘叫,這一分心,綠兒已然跳上馬匹,砍斷馬轡,一把救走了阿大。

看著一地銀針,和在泥裡打滾的幫眾,他咬了咬牙。放棄追上去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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