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子女們 第二部 (七)

(四)

兀那將婆婆的裝備武器收拾起來,卻沒有穿戴。安靜的收進一個魔法袋子裡。這個特別的袋子,可以收藏許多物品,每個有職者都有。

她無法解釋,為什麼要照老婆婆的話去做。但是…一個亡者的遺言,她最少也該試著去實行看看。


再說,她也想知道,除了慕德,其他讓惡魔附身的人是怎麼樣的。說不定…她可以更深入的了解咀咒的本質。

往左的路越來越小,陰暗潮溼,原本寬闊的地下水道到了這兒,只有一條僅容一人的溼滑小徑,反而水面寬廣洶湧起來,儼然是條地下的伏流。

兀那在前,慕德在後。火把微弱的光僅能把黑暗逼退一點點,照得兀那的臉一片莊嚴的金紅。除此之外,觸目只有黑暗,無盡的黑暗。

與其說是兀那帶著慕德走,還不如說是慕德指引著兀那的方向。對慕德來說,白天與晚上早就沒有分別,他敏銳的察覺到空氣中的潮溼,冰涼的風,和微妙的曲折。

這條溼滑的小徑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人走過了,泥漿混著青苔,簡直是一步一滑,若干地基已經讓洶湧的伏流蝕空,若不是慕德察覺了黑暗中的異樣,好幾次他們幾乎跌入幽暗的水裡。誰也沒有說話,只有緊緊牽在一起的手,交遞著無言的訊息。只有兀那才懂得慕德或輕或重的牽握代表著什麼。

他們已經漸漸不需要語言了。

走了很久很久,無盡的黑暗讓方向感與距離感漸漸遲鈍。兀那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走出了古魯丁鎮。也說不定,他們讓那個瘋子指引了邪惡的方向,這條路抵達的是幽深的墓穴,再也見不到陽光,只能孤零零的待在墓穴中…直到成為白骨。

為什麼要聽那個瘋老太婆的話?她為什麼會信了她?這一切的都顯得這麼不合常理、充滿詭計。或許這是哪個巫師精心的陷阱,就是要誘使他們走向毀滅和自絕。

一切都是幻術,她沒有看穿的幻術…他們不該繼續往黑暗和絕望走去。應該回頭,走向左邊,回到廣場。廣場有陽光閃爍,孩子的笑聲,食物的香氣,和種種嘈雜喧譁的生命力…光亮、奔跑的小腳丫子、笑聲、哭聲…許許多多的影像闖進腦海,回憶和幻覺漸漸破碎,像是散置在心田,一小片一小片的鏡子碎片,每個鏡子都顯示出不相同的景象,卻只有部份,沒有全貌。

她迷失了。

在她沒有發現的時候,她的思緒已經扯碎散漫,呆呆的站在小徑上,眼睛朝上,像是著了魔,注視不斷滴水的天花板,水滴莫名的閃光。沒有辦法思考,覺得自己像是醒著做惡夢,被囚禁在堅固的石牢中。

那個石牢,就是她自己。她不能動彈。

突然一道宛如閃電的閃光籠罩了她的全身,無聲的巨響在她耳際爆裂,讓她突然從惡夢中醒過來,慕德發完了淨化術,疲憊的跪在泥濘的小徑上。

「兀那?兀那…妳還好嗎?」他疲倦得幾乎要死,有種奇怪的氣氛在蔓延,讓他體內的惡魔更不受控制。耗損了過度精力的他,除了要跟肉體上的疲勞對抗,還要跟靈魂潛藏的邪惡作戰。內外交煎,幾乎要熬不住了,「…妳中了恐懼術。」

她不住的喘息,因為抬頭凝視的時候過分用力,她的脖子非常非常的痛。但是這種痛,比起剛剛的恐懼,實在差太多了。

「…我居然沒有發覺…」她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這樣軟弱,只能緊緊咬住下唇,直到血絲滲入嘴裡,才稍稍平復她的羞愧。

「不是咒陣。」掙扎著要爬起來,慕德反而頹然下來,若不是兀那攙扶住他,他幾乎癱在泥濘中,「我說不上來…是更黑暗的、更深沈的…」慕德大咳了起來,抖心搜肺、全身劇烈顫抖的大咳特咳,他雖然緊緊摀住了嘴,卻有絲絲的血腥味蔓延開來。

兀那扶住他,輕輕的拍著他的背。卻像是兜頭澆了一盆雪水,比淨化術還讓她遠離恐懼的操弄。眼前的這個失明男子…是她立誓要為他獻出生命,對他敬佩、憐愛不已的人。

這個異族人…比她認識的任何戰士都堅強,卻比最稚幼的孩子更脆弱。他有著戰士不屈的剛強靈魂,卻擁有一個孱弱不堪的身體。惡魔的浸潤,長期在失明中緊繃精神的疲累,艱苦的修煉…都大大的折損了他的健康。

倒在她臂彎的他,呼吸這樣的不勻,面白如紙。疲憊而憔悴的臉龐,卻只是抬起那雙酒紅色的眼睛,對她溫柔而坦然的一笑。

她必須睜大眼睛,死死的盯著他,才可以不讓自己的淚墮下來。這個人…是她終身的夥伴,她從來不說,卻是唯一的愛人。

再也無法,愛上其他的人。

原本引人錯亂的黑暗恐懼,突然再也不存在了。她只專注著那雙失明的眼睛,和他。

「我沒事,兀那,妳不要擔心。」慕德摸索著輕撫她的臉龐,「答應我,千萬不要哭。」

「…我沒有哭。」她的聲音粗啞,攙扶他站起來,在僅容一人的小道中,半扶半抱著他,「我不會軟弱到…讓恐懼經由淚水,控制我。」

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第二次。

他們依舊在漫長而狹窄的甬道行走著。慕德的變化讓兀那不安。他看起來更虛弱,但是雙眼放出奇異的光。這光讓他原本酒紅色的瞳孔,轉變成狂熱的豔紅。這種豔紅…只有在慕德被惡魔控制的那一夜才見到過。

「我沒事。」他低低的喃喃著,沒錯,他現在感到很奇特的躁動、興奮,甚至喉嚨乾渴,非常想喝點什麼…但是他也明白,這種狂躁並不是屬於他的,而是屬於那個被禁錮在他身體裡的惡魔。

他明白並且了解…像是明白身體裡的一個腫瘤。觸摸得到,無法割除。巴列斯。他在心底默念著惡魔的名字。當巴列斯幾乎掌握了他又失敗以後,受到很沈重的創傷。被弱化的惡魔藏在他的體內,他漸漸的也能感覺到巴列斯的感覺。

巴列斯興奮、卻含著濃重的忿恨。這樣長久的相處讓慕德明白,用祈禱灼傷、強行壓抑是沒有用的,必要的時候,他得鬆綁一些,讓巴列斯掌控部份,這個惡魔才能夠真正安分點。

巴列斯,你看到什麼了?他無聲的問。

惡魔幾乎無法回答,只能答以一聲高昂的吼叫。慕德的手,不受意志控制的往上一指,然後粗暴的抓扒著魔法袋子,激動得幾乎扯碎。

他一面默默安撫,一面睜著豔紅卻失明的眼睛,「兀那,我們將裝備拿出來穿上吧。妳…可以幫幫我嗎?」

要駕馭宛如野馬般的惡魔,他的精神或許因為專注而旺盛,但是他衰弱的肉體已經承受不住了。

兀那瞅了他好一會兒,帕斧鬆開又握緊,握緊又鬆開。她想起自己的誓言,要讓慕德保持著人的尊嚴,不讓惡魔侵吞。

在長久黑暗的折磨之下,她原本堅強的意志已經薄弱了,加上這古老恐懼的無名咒法…她開始懷疑自己,懷疑慕德。眼前的慕德…還是他嗎?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慕德定定的望著她,雖然他什麼也看不見,「兀那,我還是我。」

「…嗯。」她打開袋子,取出法袍,替慕德更衣。她的手,卻在發抖。這是很可怕的事實…那就是,即使慕德不再是慕德,就算巴列斯吞吃了他,她也不能,無法真的殺掉他。

我軟弱了。我就跟人類的女子一樣軟弱。她想著,心頭一陣陣的悲涼。她明知道該如火神般燃盡一切邪惡,但是她卻軟弱了。

她不配當個族長候選人。

慕德穿上新的法袍,將破舊的法書抱在懷裡喘息片刻,他抬頭,看著巴列斯騷動不安的方向。巴列斯透過他的眼看,他知曉了巴列斯看到的景象。

就在他們的上方,有著誰也不知道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