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女作家之死(十五)

一整夜,綠香都沈浸在林非羽憂鬱而瘋狂的世界裡,她的眼睛根本離不開螢幕,心裡湧著黑暗的驚濤駭浪。

不可能。這不是個女人寫得出來的東西。

中間她打電話給中帆,時間是凌晨三點。

手機一通,她昏昏的無法脫離,「她的稿,你修過?」

「沒有人能修非羽的稿。」雖然渴睡,他還是一下子把她認出來,「非羽不許任何人碰她的東西,就算是錯字也要親手修過,不給任何人碰。」

握著手機,她沒有說話。

「妳一夜想看完嗎?羅小姐?不,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看完妳會做很久的惡夢。分個幾個禮拜,慢慢看完,好嗎?妳的時間無窮無盡。」

輕輕嗯了一聲,她收線。


寫作本來就是老天爺賞飯吃的行業。但是看了林非羽的小說,她突然有封筆的疲倦。

誰能寫得比她好?那種絕望而嘲諷的黑色溫柔?她把生活的一切顛沛流離疏遠的重新組合排列,用優雅如黑絲絨的筆調,陰墨墨的侵襲著,像是在耳邊輕訴:

誰也沒能逃掉。誰不是生下來就往死裡奔?所以這趟旅程,妳該戲謔瘋狂而歡笑著哭泣。世間沒有所謂的正常,只有一千種瘋狂的面貌。

的確睡不好。筆下殘酷的場景一場場的在她的夢裡展現。那是精神病患的清醒和鮮豔,她似乎可以看見血塊和內臟,暴露出體腔的心還鼓動著,襯著雪白嬌豔的身體,赤裸著。

她讓鬧鐘吵醒的時候,還陷在驚懼憂傷的情緒裡哭泣不已。

上班的時候非常委靡,思聰仔細觀察著她的臉色。難道是為了帳務的事情哭了一夜嗎?

「呃…美薇…」他清清嗓子。

擺擺手,「我沒事。」是的,我沒事。只是小說而已。再說,天亮時又看了林非羽比較溫厚的文章,覺得陰霾中到底透出一絲金光。

果然是為了帳務的事情。思聰有些不高興,還說不藏奸呢,果然她早就覬覦著,只是現在不好發作出來。心思真是歹毒深沈。

綠香一無所覺的忙碌,只是精神一直恍惚著。直接到了顏培文秘書的電話,她還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羅小姐?顏先生明天下午有空,妳有三十分鐘的時間。可方便過來談談?」

「方便方便!當然方便!」她的心臟突突的跳著,「幾點?三點半?呵,我一定到,我一定帶著林欣怡…咦?只要我?林小姐不用?」她在留言簿的備註畫上好幾個問號,「好的,明天我會單獨去的…謝謝,謝謝。」

只有我?

雖然納罕,她還是不到三點就在附近的丹堤咖啡看稿。欣怡在電話裡哭得悉哩嘩啦,一直說對不起。

「林老闆要我賠呢…美薇姐,怎麼辦?」綠香一面注視著手錶,一面安慰她,「他只是氣頭上,不敢這樣的。別理他。我會把事情擺平的,乖。將來別這麼樣任性了。」

「我…我只是覺得這是他人生最精彩美麗的一段,為什麼不能說呢?」欣怡還是哭著,「有段永遠不褪色的愛情,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這讓她恍惚了一下。她也曾經抱著這樣美麗的幻想進禮堂,優雅的白紗禮服,後來成了失敗婚姻的喪服。

如果她和前夫當中某個人在愛情尚未凋零前死亡,這段愛情可能永遠鮮豔嬌嫩的存在活的人心裡。

甩甩頭,「我懂。但是總要尊重人家的意願,對不對?將來妳得當心被訪者的想法。」

「我再也不想採訪任何人了。」欣怡的聲音裡頭有著深深的沮喪。

「胡說。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站起來。懂不懂?」一看時間就要到了,「別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挺直背,她走進那棟氣派的辦公大樓。

正奇怪顏培文的秘書怎麼一個多過一個,那個「疑似」男秘書的人抬起頭,「午安,羅小姐。」

她眨著眼睛,半天才認出這個俊美的男人就是顏培文。封面的照片是誰照的?把他照得那麼老?她一定要開除那個攝影師!

三十八?!他看起來不過二十八九歲的美青年!

「妳認識李巍?這孩子拼命的幫妳說好話,幾年沒音訊,一開口就是求人--當年入伍被老鳥欺負到進醫院都沒開口的鐵漢,居然開口拜託起來,害我覺得好氣又好笑--雖然求得結結巴巴就是了。」他含笑,原本犀利的眼睛出現了一絲暖意。

她也尷尬的笑笑,慘了,跟李巍不太熟,也不過見個面,傳傳 icq,還總是麻煩人家,居然讓人家欠人情,心裡面著實不安。

「呃,顏先生,我再一次的表達歉意。」她吞了口口水,「欣怡只是覺得這段戀情太美麗,不應該就這樣淹沒。她的確欠思考。不過,書已經印好了…這將使我們面臨重大的損失…」

「美麗?她看到美麗之下的疤痕嗎?」他笑意一收,「羅小姐,我能體諒貴出版社的處境。事實上,我也看了原稿,的確,林小姐已經盡量照事實書寫了。我肯定她的努力。所以,我可以不控告貴出版社。」

綠香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微微一笑,「我要全數收購貴出版社的這本書。原價無妨,不過僅此一刷,不能夠再版。」

綠香怔怔的看著他,她明白,這是他最大的讓步,思聰如果知道,一定會欣喜若狂…

「不。」她脫口而出。

正低頭拿出支票簿的培文抬起頭,挑高一邊眉毛,「不?」

「如果林非羽還活著,你覺得她會高興嗎?她根本不把世俗的榮辱放在心裡。但是你否定你們兩人間的戀情,一定會讓她很傷心的。」

他的臉一沈,綠香居然覺得有些畏懼。這樣俊美的人一但陰沈起來,就像辦公室迴響著低低的雷聲。

「我否定我們的戀情?我何必否定?我若否定我們的戀情,她死時我又何必在靈堂家屬答禮?我一輩子就只能背負著她的自私獨斷獨行而傷心卻不捨。我巴不得天下的人都知道林非羽只是我一個人的。」他握著筆的手指節發白,沈默片刻才調整呼吸,「這世界不是為你我獨存的,羅小姐。她還有孩子,我不願她的孩子受傷。這是我答應她的。」

綠香鼓起勇氣,「孩子應該有他們的天地吧?十二年了,他們應該跟你當時的年紀相當。我看過林非羽所有的作品。她深愛『雨夜』,願意放棄一切的一切只跟雨夜在一起。你不該為了任何理由否定這段生命。這也不是她願意的。」

培文突然有些恍惚起來。李巍說,「羅美薇有種非羽姐的神態」,現在他有些感覺了。這些話,像是非羽附身在這個高佻暴躁的女人身上一樣,橫過多少歲月,對著他說。

「從來介意的人,只有你。」非羽似笑非笑的,「既然你這麼介意,我去離婚吧。」然後帶著臉頰上的烏青,對他亮亮手裡的離婚同意書和戶口名簿。

非羽,妳總是這麼任性,這麼自私,自傲又自卑,又這麼的霸道。

他垮下肩膀。

「羅小姐,就照妳的意思做吧。」他的聲音疲倦,「我放棄控告貴出版社譭謗。」

她站起來,看見培文被打垮的樣子,突然說不出的情緒湧上來,拍拍他的頭,突然覺得自己冒昧得可怕。

「對…對不起…」綠香只想把自己的手砍下來,該死!居然這樣砸鍋!

他笑了笑,眼睛裡的精神都回來了。

「羅小姐,聽說妳是余綠香的經紀人?」閃爍著慧黠,「余綠香的作品我大概都看過了,很不錯,滿有林非羽的影子。」

「嘿!之前我可沒看過林非羽的作品…」媽的,他問『綠香』,又不是問『美薇』!「呃,綠香當然也沒看過。」

「我想是。」他很溫和的,卻讓人毛骨悚然,「非羽過世後,她的書的確大賣過一陣子,第二年就漸漸被遺忘了。新聞熱潮不饒過誰,尤其是風格冷冽又沒實用價值的作品。」他自言自語著,「非羽是笨了,她總是遺憾看不到死後哀榮。現在的女作家聰明多了。」

綠香全體的汗毛全體立正,差點打起擺子。我哪裡露出破綻了?這傢伙有X光眼嗎?他這樣講…是識破了我什麼?

顏培文的秘書救了她,「顏先生?四點半還有會議。」

她結結巴巴的道別,幾乎是落荒而逃的。

培文望著她狼狽的背影,唇間湧起一個真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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