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族與我 之六(三)

我和何老師在人行道上爭辯了一會兒,我看得出來,他的中文或許不錯,但對女人沒輒。只要有絲毫我要哭的可能性,他都會慌張的請我不要哭。

「我沒要哭。」不過他再煩我我就不確定了。

「喔,天啊,我真的會瘋掉…」他撫著前額,「妳就不能做做好事,乾脆和羅斯大人和好?妳知道這個城裡的吸血鬼每個都是無辜的?我們按時繳稅,奉公守法,從來沒犯過比齒痕更大一丁點的傷害罪?妳怎麼能夠看我們陷入如此淒慘的…」


在被他煩死之前,我趕緊打斷,「羅斯為什麼會找上你們?」我不懂。

「親愛的,親愛的。」何老師不敢置信的看著我,「因為我們這群活死人是妳唯一的朋友們…或者說只有我們這群吸血鬼認識妳,知道妳。妳那該死的血族總不能去跟停屍間那些死人談妳,他們又不會回答。」

這下子,我可真的哭了。

「停!停!」何老師整個慌掉,「夠了夠了,我不行,這我真的不行。」他臉色蒼白的拿出手機,「親愛的…哈哈,別生我的氣了…我要帶個客人回去…對對,就是那個帥哥吸血鬼…不是,他不是吸血鬼,是血族…不不,親愛的,我不是糾正妳…那位女士正在哭。我不會處理這種狀況…喔,我的甜心,我就知道妳最善良了…」

何老師親得那個手機幾乎解體才把我拽上車,我又睡了太多天,沒力氣抵抗,又不能把藥方扔到他身上,他不但是我第一個朋友,家裡還有老婆在等。

他家的落地窗還破了一大塊,茶几也不見蹤影。雖然收拾過了,但我想羅斯這傢伙…我真該親手釘他木樁。

呃,我見到何老師的「小野貓」了。或許人死過以後,對於大小的標準會有點異常。「小野貓」的標準大概跟非洲母獅差不多。

那是一個很高、又很壯的「小野貓」。穿著無袖襯衫和牛仔褲,裸露的胳臂有著健壯的肌肉。她五官端正,但距離美麗有著很大的空間。她快和何老師一樣高了…穿上高跟鞋一定可以幹掉他。但我懷疑高跟鞋有何太太的size。

不過,她的眼睛很溫和、柔軟,非常清亮。

彼此介紹以後,何老師倉促的在何太太臉上親了一下,就落荒而逃。我這才注意到何太太帶了一副銀耳環。

「男人。」何太太攤了攤手,「只會把問題扔下逃之夭夭。」

我短短的笑了一下,或許是因為她悲憫的眼神,原本緊繃的心稍微放鬆了點。「…真的很抱歉…」我對室內揮了揮手,「這一切,都很抱歉。我不知道…我真沒想到,羅斯,他會打擾到你們…」

「沒事的,真的。」她拍了拍沙發,「坐吧,我們聊聊。」

果然以貌取人是錯誤的觀念。如此粗獷的女士,卻談吐優雅,富同情心,善於引導話題,並且懂得傾聽。說不定也因為…她是個有些熟悉的陌生人。

不知不覺,我幾乎什麼都跟她說了,關於我和羅斯,還有一些我只能自己思考的想法。

「…其實沒什麼好說的。」我苦笑了一下,「都過去了。我會打個電話給他…請他停止這種騷擾。」

「真的過去了嗎?」她問。

她真的問住我了。「會過去的。」

何太太挑了挑眉,笑了笑。「世昌很怕我。」

「他很愛妳,所以才會怕。」話題一轉讓我鬆了口氣,「怕傷到妳,怕妳哭泣,他不是畏懼,而是因為很愛妳。」

「沒錯。」她彎起一個豪邁的笑,「結婚十八年來,他一直都這樣。但我們交往一年後,我就跟他談過分手。」

我迷惑的看著她。

「世昌是個很帥的怪胎…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吸血鬼…他有怪病,畏光、體溫低…甚至還睡在棺材裡。但這麼帥的傢伙,一定會吸引很多女人的,她們哪知道他是怪胎。」何太太攤了攤手,「但男人…不管活著還是死掉的…總是會受不住誘惑。漂亮女孩,眼神,一點機會…他們會覺得不吃白不吃,道德上一點問題也沒有。不是說女人不會這樣,但女人比例上總是比較少。」

我真的沒想到…一點點都沒想到,這樣妻奴的何老師也會劈腿。

「…妳原諒他?」我低聲問。

「體諒,親愛的,是體諒。」何太太目光放遠,「當時我還是個年輕女孩,從南部的山區到北部念大學。即使在同一片土地上,依舊有城鄉差距。城市的男人和鄉下的男人完全不一樣…他們很複雜。而世昌…根本是個外國人。我沒有聽他解釋就驟下結論並不客觀…所以我聽他解釋,並且訂下我和他最後的底限。」

我研究她坦然的表情,「…妳學什麼的?」

「人類學。」她笑了。「我現在還在夜間部教書。」

這實在太好笑了。「…妳學這個,卻不知道枕邊人是吸血鬼?」

她忍住笑,「我以為他是外星人。十八年來,我一直在等他吐實。」何太太搖了搖頭,「吸血鬼?哈!但不管外星人或吸血鬼…他都沒有說實話。明明他答應我絕對不騙我的!真該把他的頭砍掉!」

「但是,陽光快殺死他的時候,妳拉上了窗簾。」

她的眼神變得朦朧溫柔,「親愛的,我愛他。即使他是個該死的騙子,我也絕對不想看他死在我面前。管他是吸血鬼還是外星人,他是我的男人,我的丈夫。」

我很感動…說不定也有一點忌妒和傷心。「我懂妳的意思,我也不想看羅斯死掉…但我…辦不到。」

「辦不到什麼?」她問,「不,我並不是要聽妳的回答。妳回答自己好了。妳是因為他的行為不可原諒無法忍受,所以離開他;還是因為妳鬆了一口氣,因為證實『果然如此』?」

我想了很久,但無法回答。我求助的抬頭看她,她卻輕輕搖頭。

「親愛的,我走過妳同樣的歷程,我們甚至都非世俗認同的美女。我猜想,妳也沒想過要跟這麼好看的人在一起…那不是我們應得的,對嗎?但什麼是我們應得的?妳要的是什麼呢?妳仔細的,好好的想一想,而別管別人怎麼想。」

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何老師愛她愛得要死要活,愛得不可自拔。說不定人死過了,或者以血維生的某些種族,特別受智慧的吸引,而不是覺得男性自尊受損。

的確是該好好想想。

今天如果是個人類男人劈腿,我是該頭也不回的走掉。但羅斯,是血族。他們有既定了誰知道幾千年的傳統、社會結構,根深而蒂固。我明明知道的。

但是,難道我沒有鬆口氣?覺得終於可以有個「果然如此」的結果?

我真正怕的是什麼?我怕別人說我軟弱,重複受虐婦女的不當循環。我怕我不夠堅強,甚至連談都不肯談就逃了。

這樣真的就比較堅強嗎?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當我把所有的「別人」都排除掉,只留下我和羅斯的問題,我承認,我該死的承認,我非常軟弱。我想在他身上插滿木樁,告訴他再跟其他女人鬼混,我就親手用銀鏈勒死他…

並且告訴他,你他媽的我很愛你。

在我設法理清思緒,卻依舊如亂麻時,美君打了個電話給我,「我要累死了。」

沈重的嘆了口氣,看了看時間,下午四點半。「…我想辭職。」

「想而已,又不是辭職了。」她嘆氣,「為了邵芳蘭?」

我沒說話。

「她的班只到三點,早走了。當作幫我忙行不行?每個人都想擠大後天那個什麼好日子,最少讓我回去睡覺。我兩天沒睡了。」

「好吧,我這就過去。」

等我過去的時候,美君已經在等我了。她的黑眼圈幾乎抵達臉頰。我跟她的交情一直很淡,我們都很沈默,都是親近死亡的女人。最重要的是,胡常月對我太有興趣,而美君一直喜歡胡常月。

她簡單交代了哪些待處理的事項,突然天外飛來一筆,「銀製品不能測試現代的毒藥。」

「什麼?」

她抽出一把小刀,放在桌子上,「我知道妳有點陰陽怪氣…但不要做什麼詭異的儀式,好嗎?就算做了什麼,也不要把工具遺留在工作間…很嚇人。」

我拿起小刀端詳,終於明白她的意思。那是一把銀製的小刀,刀刃大約食指長,刀柄短些,雕刻精美,卻是一個惟妙惟肖的骷髏斜綁在柱上,肋骨插著相同式樣的小刀。

「不是妳的?」我再次確認。

「雖然我看起來像是會有這種東西,但不是。也不可能是我們漂亮寶貝的。」美君沒好氣的說,「這種東西請收好。」

「…妳在哪兒撿到的?」

「還能在哪撿到?妳把它混在工具盒裡了。就這間的工具盒。」美君說完就走出去了。

這個專門幫逝者化妝的小房間,只有三個化妝師會出入。這一行有特別的禁忌和迷信,不會有其他人動我們的東西。

不是美君的,當然也不是我的。

我勉強壓抑住浮躁的心跳,將銀刀在桌子上的白紙敲了幾下,心整個往下沈。

這不是一體成型的銀刀,刀柄和刀刃間有著微小的空隙。或許原主把刀清得很乾淨,但有些滲入刀柄的血跡就會輕忽掉。

而這些血跡就會風化成細小的紅沙。

吸血鬼的血。銀刀。

何太太說,即使何老師是該死的騙子,他還是她的男人,不能看他死在面前。

我想我明白了。

和羅斯之間的聯繫,其實比較類似感知,我還沒試著對他「大叫」過。我將所有感官都試圖開到最高,但能知道的只是他還在沈睡。

我試了又試,試了又試。但我無法對他說話,像是不能用耳朵咆哮。我將感官的刻度開到比「最高」還超過,終於讓他驚醒了。

千鈞一髮之際,他抓住了一隻手,拿著銀刀的手。

我鬆弛了下來,覺得劇烈頭痛。鼻子癢癢的,蜿蜒而下。

流鼻血了,而且我的頭非常非常的痛。我想我是摔倒還是昏過去了,醒來時我已經在醫院,羅斯就坐在我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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