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顧婆娑 之二十八

一個囂張惡劣的吞聲子,和一只血鴿,造成了葉子高三上學期的徹底混亂。除了要應付時不時以送藥材為名,實際上找樂子為實的使君子外,還得對付傷癒得快,卻炸毛得張牙舞爪的西顧,讓葉子感覺非常疲憊。

果然,她堅持三千年的原則是對的:當世事,當世畢。破壞原則的後果就是這樣…兵荒馬亂。


儼然成了台北盆地地頭蛇的使君子壓住場子,只偶爾在院子外收到一些神祕的籃子或簍子,裡面都是珍稀藥材。她去上學的途中,也有時會有鬼鬼祟祟滿懷興奮的尾隨者,假借著問路的名義和她搭幾句話…

只是你站在總統府五十公尺內問總統府在哪…會不會太刻意了點?

容貌有異,身分不同,但她一眼就能看出,是哪一世在什麼地方收的侍神,他們的性情和來歷,她也都還記得。

但這對她和他們都不好。若是想在修道上更進一步,就不能太多情感上的牽絆。她很明白,這些侍神都對她懷著一種特殊而莫名的感激,誤以為被她拔救於水火之中,不大肯仔細想只是契約。

她現在真是超級懊悔發什麼群組信。

至於為他破壞原則的西顧…自從抄了那首詩,發了幾場脾氣,一整個沈默起來,讓葉子很不安。

她倒寧願西顧繼續番,繼續魯小,那還容易哄。但是他這樣若有所思的沈默,和試圖與「史學長」和諧相處的彆扭努力,卻讓葉子心口悶悶的酸痛。

他在努力適應環境。

使君子對他淡淡的,不算好,卻也不算不好。但使君子是屬於殺人不見血的腹黑人物,三言兩語就能逗得西顧炸毛兼暴跳如雷。

「我說你能不能別一直惹他?」葉子真是氣到無力,抱怨起來,「我記得你以前很溫文很沈默的,為什麼才幾百年不見就性情大變…」

使君子推了推眼鏡,「那時候我的本體都奄奄一息,要保妳這個災難頻傳的主就很費力了,哪能浪費力氣在口舌上?」他很淡的笑了笑,「再說,人麼,總要與時並進。」

欣賞著衝去院子拔雜草消耗怒氣的西顧,他回頭跟葉子說,「打打殺殺多不好,君子動口不動手。」

「…你只是名字叫做使君子,並不是真的君子。」葉子沈痛表示。

「呵呵。」輕笑了兩聲,使君子從容不迫的假公濟私…他堂而皇之的在學校的溫室和園圃種珍貴藥材,使用的是公家經費,收成了不是自用,就是送人…現在就送給葉子。

現在,他正在整理那些新鮮藥材,慢條斯理的炮製,還幫葉子整理妥當,才緩悠悠的離開。

臨去前,他淡笑道,「婆娑,妳這世的人和家,都非常有趣。」

當著他的面,忍無可忍的葉子終於大力甩上院子門。使君子罕有的大笑而去。

心情就很糟糕了,進來洗手的西顧冷冰冰的說,「『左納言,右納史』,很愉快是吧?」

擁有三千年修為打底的葉子終於爆發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左納言右納史?會變成這樣亂糟糟的還不是因為…」她硬生生住了口。

我在做什麼?!怎麼能怪到西顧頭上?白活三千年了,居然遷怒…

但是西顧卻讓她非常難過,因為那麼驕傲暴躁又魯小的炸毛少年,低頭對她說,「對不起。」

啞口片刻,葉子嘆出很長一口氣,「是我…不該。我先去做飯了…」

這次,西顧沒有擠進廚房幫忙。他略顯孤寂的看著桌上一份份包好的藥材,和書寫如何用藥功效如何的說明書。

史學長不管人怎麼樣,那一筆小楷真是娟秀到柔媚的程度,非常好看。

其實,他知道史學長搭理他,只是因為愛屋及烏。而且史學長待葉子,是一種平輩的戲謔,並不是有什麼其他心思。這個粗暴卻敏感的失家少年是很善於觀察的。

每次看他們倆站在一起,不管是嘲謔也好,聊天也罷,就算是默然無語…也覺得他們是平輩、同類。

畫面是那樣和諧,像是本來就該這樣。

誰也不用設法追平誰。他們本來就是平等的。

所以他會湧起強烈的無力感和恐慌。他真的、真的很想證明自己的價值,不然也不會讓吞聲子略微撥弄,就把他引去無人處試圖噬滅。結果卻很悲慘,吞聲子根本沒有用到什麼力氣,光操縱風就差點把他割到流血致死。

他意識到自己的弱小,意識到自己的無能為力。意識到…是葉子帶點惆悵的溫情,才給他一個位置。

可他真不知道怎麼辦,衝動而怨望的抄了那首詩。甚至還諷刺了葉子。

明明葉子很好的。不好的…是他。

他的心很黑,被一種叫做「忌妒」的情感弄髒了。他略有潔癖的心靈很討厭這種污穢,但卻只能不斷掙扎、壓抑。

在沈悶的氣氛中吃飯,實在消化不良。但飯還是要吃,病家一個小時後會來,日子還是得過下去。

各有心事的兩個人默默相對吃飯,默默收拾,葉子正想去藥堂的時候,西顧突然一掌搭在牆上,攔住她的路。

「…西顧?」葉子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張了張嘴,滿心的話,卻說不出一個字。最後他另一掌也搭在牆上,把葉子困在他的臂彎裡。

「西顧!」葉子的語氣嚴厲起來。

她明白,一無所有的西顧,將她如何看重,所以西顧魯小和亂發脾氣的時候,她有時間就順毛兼呼悠,沒時間就置之不理…反正他也就鬧鬧,只是跟小孩子撒嬌要大人保證那樣而已。

但若西顧因為青春期的躁動和誤解,弄得上下焦煎心…還是因為她,她會非常生氣。

西顧卻頹下雙肩,緩緩的環抱住她的肩膀,將臉埋在她頸窩,強忍著,只有長睫毛和她皮膚接觸的地方,才感到一點點的溫熱水氣。

啊,這孩子。

才十五六的孩子…跟她曾有過的兒,斷腿時年紀差不多的孩子。

輕輕的,葉子反抱著他,溫柔的拍撫他的背。

「嗚…」西顧終究還是出了聲音,沒能繃住。

「我知道了,」葉子溫和的說,「我真的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