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一)

第二部 食肉

「這是個富裕的時代,你缺乏某種蛋白脢?」我覺得困惑。

「因為好吃啊。」眼鏡蒙著霧氣,他將湯匙遞過來,「嚐嚐看?」

望著在湯匙裡載沈載浮、燒得腫脹的手指頭,「不,謝謝。我吃素。」

我早就知道人肉的滋味了。

很逼真的夢境。


我看到了熱騰騰的廚房裡,大火大鍋的不知道在煮些什麼。真的好大,很像是什麼大飯店的專業廚房。我當初為了知道專業廚房長什麼樣子,重看好幾遍食神。

有人在剁著什麼,幾個蓋著的大鍋冒著煙,只有一個大得像是木桶的鍋子沒有蓋。

剁剁剁,剁剁剁。很俐落的聲音。是不是要包餃子?我的廚藝很差勁,只能做出這麼淺顯的推論。

到底在煮什麼?我看著大木桶似的高鍋思考著。啊,很像是日本美食漫畫畫的那種,專門熬高湯的。

旁邊有個大勺子,我不假思索的拿起來往鍋裡撈…

撈起了一個彎彎的,還黏著一點肉的「肘子」。花了一點時間,我才從「肘子」尾端的半個手掌認出來,這是一節熟爛的、人的手臂。

默默的讓手臂「入湯為安」,我有點困惑的往前走。

剁剁剁,剁剁剁。

穿著廚師整齊制服的年輕人哼著歌,很愉快的剁著手下大堆的肉。其實剁碎了也看不出來是什麼肉,只是他的習慣很不好,讓頭顱、腳掌,這種容易辨識人類特徵的碎塊散置在流裡台上,我實在很難相信他是個好廚師。

連巷口賣牛肉麵的老王都比他收拾的嚴謹呢,老王常吹的「天下第一牛肉麵」也因為他簡直是神經質的嚴謹,顯得頗有說服力。

散漫的廚師不會是個好的廚師。

可能是震動,也可能是頭顱的主人想跟我打招呼。那個頭顱突然轉了半個圈,和我四目相對。

「…吳大夫?」我輕呼。

「我吵醒你了嗎?」年輕的吳大夫站在我床邊,有些手足無措的笑了。

眨了眨眼睛,我想我是醒過來了吧。我望著吳大夫,夢境和真實有些恍惚的重疊,又詭異的分歧。

是夢。發出一聲呻吟,我想轉身繼續睡。這是完稿症候群,每次我寫完一本小說,就會倒下來睡上二十個小時以上。誰在說小說家容易混飯吃我想去殺誰。你怎麼不試著坐在電腦前面榨腦漿,一週七天,每天十八個小時看看?

等寫完燈盡油枯,還要被高漲的情緒主宰著,連睡眠都要被雜夢頻頻入侵。

你來試試看好了,看當小說家好不好賺。

「你已經睡兩天了。」剛剛當上住院醫師的吳大夫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不吃點什麼?」

如果是其他的醫生,我可能冷笑一聲面牆繼續睡。但是面對這樣有點可憐兮兮,心腸熱過頭的吳大夫…長長的嘆口氣,我不甘不願的起床。

端過來的是清粥小菜,還有一個饅頭。看起來是早上八點而不是晚上八點。一樣樣的聞過去,我撿起那個結實的饅頭,胡亂咬了幾口。

「我飽了。」放下那個饅頭,盤算著等等要去洗澡,順便回憶一下夢境,可以寫進備忘裡當小說題材。

「你吃太少了。」吳大夫簡直是痛心疾首,「好歹也喝完這碗稀飯。這是我特別去買的鹹粥呢!靠點滴過日子怎麼好呢?你的抵抗力已經不好了…」

很苦惱,真的很苦惱。如果吳大夫是那些心臟宛如鐵氟龍、血管流著液態冰的精神科大夫就好了。可惜他還這麼年輕、血還滾燙著,還有理想報負和悲天憫人。人說出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還是個真心的笑臉人。連我這個如畜如鬼的瘋子都不知道該拿他怎麼辦。

天真的溫柔比陰險狡詐更難應付。

無力的發了一會兒的呆,在他關懷到幾乎哀矜的壓力下,我捧起鹹粥,喝了一口。

………

然後我馬上跳起來,衝去洗手間大吐特吐。真是掏心抖肺,幾乎把自己內臟吐出來那種用力法。吐到完已經天旋地轉,我覺得我會因為這種微小的飲食障礙死翹翹…嗓眼一陣陣甜腥,我喉嚨好痛…

吳大夫整個慌掉,只是一聲聲叫喚,他可能慌到忘記自己是醫生,還一遍遍的拍我的背。

「…大夫,別拍了。」我現在覺得嚴正的清官比貪官汙吏可怕多了。當然我知道,這比喻一點都不適當。「你拍得我更想吐,再吐只能內出血了…」

另一個大夫走了進來,我還沒看到他,只覺得突然可以呼吸。

唔…像是純氧充斥我這個陰暗的個人病房,帶來足以呼吸的力量。我知道他姓楊,楊大夫。並不是第一次看到他,但是很奇怪的,我不是很喜歡他…卻不自覺得願意信賴。

「楊學長…」吳大夫滿臉想哭,皺著臉扶我出去。真受不了他這種孬樣,又不是我要出殯了。

聞了聞我的食物,楊大夫皺眉,「還是沒辦法吃肉?」

我的胃一陣劇烈的翻滾,又衝進洗手間。

「這是素的呀。」吳大夫更惶恐了,「夜書這樣不行的,他有明顯的營養不良…」

「鍋子沒有刷乾淨。」楊大夫搖了搖頭,「學弟,你不是只有姚夜書一個病人。先去巡房吧,我跟他談一下。」

吳大夫沮喪的走出去。我趴在馬桶上,坦白說,我也很想跟吳大夫一起逃跑,我一點都不想跟楊大夫單獨相處。

他拿下眼鏡,目光灼灼的盯著我的背。別問我怎麼知道,我就是知道,而且有種強烈的不適感。

「已經過了不少時間了,你的傷還沒好嗎?」他沒頭沒腦的來這句,我卻聽懂、並且發寒。

「…幾秒鐘的經過,可以變成一輩子的傷害。」我冷下臉,開始刷牙,洗臉。洗掉嘴裡的苦味,而且雪白泡沫裡頭不再有烏黑,我才能夠安下心來。

走出去和他相對,他望著我,讓我覺得有種空白感。

「那個女鬼給你的影響太重了。」他長歎一聲。

他果然知道些什麼吧。「你怎麼不說,我被她侵蝕的太深?深到連容貌都變了?」

楊大夫看著我,莫測高深的。「…我會交代廚房,你的飲食特別做,絕對不會有葷。」

真奇妙,他刻意避開「肉」這個字。「咯咯咯咯…」我突然笑起來。

都到這種地步了,我還怕他收拾我?雖然我也很本能的知道,他要對我怎麼樣,我這個被鬼魅侵蝕得傷痕累累的瘋子,也拿他沒辦法。

「為了你的健康著想,趕緊跨越飲食的障礙吧。」他走了出去,帶上門。

真是輕鬆的一句話。跨越?你怎麼不去啃屍體看看,還是軟爛得像是泥漿,上面滾著蛆的屍體看看?

啃上一口,你將來還吃得上肉我隨便你。

「咯咯咯咯…」我啃著指甲笑了起來,望著自己越發白細的手指。

我知道,有些變化發生在身體上。被厲鬼纏這麼久,我沒死應該是我的怨念比她還深,我還想寫作。但是她的鬼氣影響了我,也把她生前的容貌不自覺的「刻」在我這兒。

無法進食使我消瘦蒼白的像是一抹影子,但是皮膚越來越細,五官越來越柔和,照鏡子的時候,我也常覺得像是在看陌生人。

長什麼樣子不重要,我的手指還在,眼睛還看得見,我還能寫。

當然我知道,我被這樣的命運玩弄了。那個厲鬼雖然讓陰差帶走,但是她留下的「禮物」也讓我不大像是個人類。

每天自由活動的時候,我從樓上走下來,經過普通病房,原本囂鬧的輕症病患會突然安靜下來。張著驚恐的眼睛,畏縮的等我經過。

人類求生的潛能是很強韌的。

他們本能的會害怕,會恐懼。恐懼我這個鬼氣森森的瘋子。

雖然他們也是。即使心靈破碎,他們人類的本能還在,知道要避開、要躲。我真的能夠體諒。所以,我安分的經過普通病房,走入花園,享受一下陽光,不會去找誰交談。

我所在的病棟是病情比較輕的,可以自己打理生活。大部分是憂鬱症或躁鬱症患者,還有些輕微精神分裂的。很少有激動的病人,頂多就是喃喃自語,規律的轉來轉去,搖晃身體。

當然,還有那種完全正常,靠家裡有幾個錢,用什麼精神鑑定逃避刑責來「渡假」的公子哥兒。那種的會自己混成一堆,在角落邊晒太陽邊發牢騷。也跟我一樣,擁有自己的個人房,聽說還有的設備堪比五星級旅館的…不過也只是聽說,我沒去參觀過。

他們不敢惹我,我不想管他們。

瞇著眼睛,我享受著陽光的溫暖。但是在這樣宜人的冬陽下,我卻看到了一個不該出現的人。

詫異的看著他。他很輕鬆的獨處,有種斯文而內斂的氣質。指甲修剪得整齊,頭髮一絲不紊,很有條理。雖然嘴角有些嘲笑的意味…和那些公子哥兒滿像的。

像我這樣待在精神病院一陣子的人,可以用直覺區分哪些人有問題,哪些人又是正常人--我是說外表的心理上。

他並沒有發瘋。

但是那些公子哥兒躲避他跟躲避我一樣。

這意思是…其他人也看得到他?這怎麼可能?

因為,他是我夢裡那個廚師。

***

後來我才知道,他是我的新鄰居,住我隔壁。我做那個逼真的夢時,他剛好搬進來。

很巧?

其實還有更巧的。

他會到這個精神病院來,是因為…他跟一個女同學去露營,發生山難,為了維生,他把女同學的遺體給吃了。經過訴訟,他因為精神鑑定,被判定是精神極度衰弱,無行為能力,住院治療。

當然,這是表面的消息。你問我信不信呢…?

我信他是吃了那個女同學,是不是遺體我就不敢保證。因為他的身邊站了好幾個黑忽忽的影子,我又分不出哪個是他的女同學。

啊?鬼魅沒辦法站在太陽下?對,鬼魅不行,但是倀鬼可以啊。你不會連這個都不知道吧?

之後我和他在自由活動的時間遇到一次,他看了我幾眼,然後他的倀鬼飄了過來…

我開始背九九乘法表。我想你看到這裡一定笑出來,笑也沒關係,當初地基主(現在是我倒楣的讀者)教我這個辦法時,我也捧腹大笑。

但是倀鬼卻連連後退,一步也沒辦法接近我。

理性和秩序,一直都是鬼魅畏懼的屏障。

他訝異的深深看我一眼,我也微笑著瞅著他。之後我們就沒有什麼交集了。

只是很不幸,現實可以避免,夢境實在無法控制。

我又做了相同的夢,那個可憐的頭顱轉過來,還是吳大夫的腦袋。我陷入深深的思考。

我相信,這個新鄰居不是瘋子,他很清醒、甚至享受吃人肉的感覺。看他身上帶著五個倀鬼,就知道他一直隱密而貪婪的維持他的嗜好。

這個夢到底是不是預知,我不曉得。但萬一那個傻瓜吳大夫這樣被吃掉了,我會不舒服。

你知道的,天真溫柔的好人比罪大惡極的壞蛋難應付太多,我可不希望吳大夫成了倀鬼,卻天天來盯我吃飯。

我伸手,摸著那個頭顱。嗯,改成我的模樣吧。我比較會應付這種人。

那顆頭顱很聽話的,變成我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