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二章(三)

我開始在光滑的鏡面,用自己的血,不停的寫故事。

額頭的血很快就乾涸了,我扯開傷口幾次,都沒辦法再流血,身體的癒合力真是頑強。

撿起地上銳利的骨片,我割破食指,繼續寫。流不出血來,再割。寫滿一面又一面光滑的鏡面,這是我最奇特的寫作經驗。

我寫了什麼?我寫了一個跨越夢境、幻影、架空的故事,甚至情節多重發展。這不算創新,很久以前就有人這麼做過了,我早就想嘗試,只是沒有機會。

還有什麼比此刻更好嗎?


這是個鏡子所構成的迷宮,而我用文字架上更複雜的迷宮。這麼說不明白?我可以摘錄一小段給你:

當我們走入那深邃的迷宮中,遇到黝黑的門…

[開門,請跳到第十三頁][不開門,請跳到二十五頁]

然後十三頁和二十五頁的情節又是截然不同的發展。

這種寫作方式非常困難,要在腦海裡徹底鋪陳多線,偶爾會兜繞回來。轉折要濃縮在一頁(一個鏡面內),更考驗寫作功力。

但只有這樣複雜的寫作方式,才能讓我徹底專注,忘掉飢餓、疲乏、失血等等困頓。

卡莉,妳也在看嗎?

我在蒼白冰冷的食指又劃了兩下,滲出薄薄的血,然後又停滯了。沒關係,我割了中指,繼續寫。

卡莉,看著我的故事,看。妳將我們困在這個死亡迷宮,妳也得走入我的迷宮才成。

我跌了一下,發現我居然打起瞌睡。望著在我半夢半醒間寫的,是卡莉的傳說。忘記是在哪兒看到的資料…或許是沈平山寫的《中國宗教神明》?我忘了。

其實現在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不知道過去多少時間,我又餓又睏,但我不能停止。一但停止,後面越來越多的可怕讀者就會吞噬我、吞噬非莉。我不能停,不能睡。

這段卡莉的傳說有什麼意義?我想抹去,抬頭看到卡莉的眼睛正專注的看著這段。

咯咯咯咯…留著吧。每個人都對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故事格外敏感。卡莉,也不例外。

「卡莉,是濕婆神的妻子雪山女神帕爾瓦蒂的化身。

帕爾瓦蒂被濕婆派去幫助眾神逐出天國的魔鬼,她化身為十臂騎虎的憤怒相,這個時候的帕爾瓦蒂叫做黛維。後來黛維又因殺死征服三界的魔鬼杜爾伽,而改名杜爾伽。 杜爾伽在面對阿修羅軍隊時,陷入困境,這時候她的面孔因為憤怒而發黑,從她臉上的黑氣中誕生了可怕的卡莉。 卡莉以其無與倫比的戰鬥力,為眾神除去了許多強敵,但她恣意放縱自己盲目的欲望,給世界帶來災難與毀滅。

她最大的功績是殺死魔鬼拉克塔維拉。拉克塔維拉被視為無法消滅的對手,因為他滴出的每一滴血都能產生一個新的拉克塔維拉。卡莉與他作戰到後來,發現整個戰場都充斥著同樣的魔鬼。於是將他們逐一抓住,刺穿肚腹喝乾噴出的血,使得拉克塔維拉無法重生,而消滅了他。

卡莉就是這樣的女神。讚頌卡莉。」

夾雜在文字迷宮中,我寫著這樣的文字。誘使那位偉大、殘暴、狡猾、狠毒的女神,著迷的看著這些頌詞。同時她也被文字迷宮迷住,一頁頁的看過去。

原本是可以這樣,將她誘入我的陷阱。但我半昏迷的滑下來,只見嫣紅的血跡在鏡面上畫出長長的痕跡。

我不能睡,我知道。我不能停,我知道。但我已經擠不出血來,我沒辦法寫下去。

這瀰漫血腥味的文字,已經將全迷宮的屍骨大軍引來,我一停「筆」,原本專注的靜謐漸漸鼓譟、喧嚷,沸騰得幾乎暴動起來。

咬破舌尖,沾著血,我奮力寫了一行,平息這些騷動。

水、食物…什麼都好。只要讓我還能擠出一點血,我就、就可以…不行了嗎?好不容易到這種地步,我終於抓住卡莉了,真的、不行了嗎?

半昏迷中,一股溫暖的液體流入我的口腔,帶一點微微的甜,和濃郁的鹹味。

睜開眼睛,非莉割開血管的手,正把血一點一滴的滴入我的口中。

…我想吐。

「不要吐出來,求求你。」非莉試著把傷口割大點,「你還想寫吧?你還要寫吧?或許我們可以離開這個迷宮,這個卡莉殘酷的玩具箱…我想拉大提琴給你聽,我想跟你一起晒太陽…喝下去吧。你若把血流乾,留下我一個人做什麼?」

我喝了兩口,沒有吐出來。血的味道,溫暖,卻非常致命,致命的痛苦。

暈眩感稍微過去了點,但等不及的屍骨、那些腐敗或半腐敗的屍體撲上來,他們等不及了。

恐怖的屍臭味無盡蔓延。

「住口!」我大吼,「都在這裡做什麼?!擋著光!」

奮力推開那些刀劍、尖銳的獠牙、烏黑的爪。粗魯的將非莉拉到我身邊。

我繼續寫下去。中指割不出血,我割無名指。無名指也擠不出來,還有小指、拇指。右手不行了,還有左手。

當我倒下的時候,非莉將她的血給我喝。

我只知道,非莉越來越蒼白羸弱,好幾次我要將她半扶半抱,才能將半昏迷的她帶走。

她一定要吃點什麼,不然會死。活活的餓死。

我將肉放進她嘴裡,她費力的咀嚼。「…這是什麼?」

「肉。」

她瞪著我。

「妳不能吐出來。」我站起來,長褲上透出一點血漬,「妳還要拉大提琴給我聽…在陽光下。」

她細細的、細細的啜泣起來。

這個漫長的故事,我還在寫。

我已經不知道我在寫什麼了。反正沒有差別,我背後那群發著屍臭的腐爛讀者似乎不在乎我寫什麼。他們都入了迷,我就算開始抄電話簿,他們也不知道。

鮮血幾乎流盡,居然我還活著。我只能說肉芝不愧是成仙必備藥材,果然可以長生不老…只是到了這種境地,真的是種諷刺。

我幾乎把所有的鏡面都寫完了。

隨著故事的推進,我的左眼漸漸清晰起來。卡莉的眼神在變,慢慢的變了。雖然這麼緩慢,但她在變化。

她也入了迷。她原本是雪山女神的化身…或說是雪山女神的另一個人格。沒有惡意的支持,她的人格也漸漸轉換。

不要問我為什麼知道,我比你還想弄清楚。

寫完最後一面鏡子,「帕爾瓦蒂,我讚頌妳美麗的名字。」

像是…像是雪山女神接受了這個亂七八糟的故事迷宮,仁慈的撤去所有的鏡子…我們終於看到了人間…卻馬上沈入水底。

冷,痛,飢餓和虛脫主宰了我。我只剩下抓緊非莉的力氣。

最少是陽光下,最少是陽光下的冰冷湖水裡。下沈,沈,沈。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一隻有力的手抓住了我。這種充滿純氧的感覺…是楊大夫?

「非莉,我們,得救了…」我想告訴她,這時候我才想到,我被取走了聲音。

非莉微微一笑,她游上來,在我唇上一吻…一種沁涼和甜蜜的感覺傳了過來,在我意識到之前,已經進入我的咽喉。

「…非莉?」發出聲音,我只覺得血液都衝到臉孔。這…這是非莉美妙的聲音。

她擁抱我,然後消融在湖水中。

我冒出水面,大大的喘了一口氣,不斷嗆咳。極目四望,被卡莉殘忍的關在玩具箱的眾多亡靈,跟隨著我冒出水面,他們漸漸恢復生前的模樣,想像中的屍臭散失。

望著暌違數百年、數千年的人間,有的放聲大哭,有的興奮的高叫,朝著天空伸出手臂,有的闔目平靜的安息。

但沒有非莉,沒有。

「…非、非莉不見了!她不見了!」我用著她的聲音叫著,「她不見了…她明明跟我一起回來…」

「你叫她非莉嗎?」楊大夫眼中掠過一絲情緒,我不願意承認那是不忍,「我帶你去見她。」

楊大夫扶著一跛一拐的我走進非莉的病房,她已經在彌留狀態了。但她現在兩頰有淡淡的紅暈,而且笑得非常輕快、自由。

「姚,我們見到陽光了。」她古怪而美妙的聲音在我心底迴響。「總有一天,我會回來,拉大提琴給你聽。」

眷戀的望著陽光,她笑著。「我可以放心睡嗎?姚?我可以不擔心你,放心睡嗎?應該可以吧…你變溫暖了…」

她笑著,闔目長眠。

***

那天,卡莉將我們丟入迷宮那天,非莉的哥哥抓到了非莉…的肉體。而我,就在他們眼前失蹤。

從那天起,非莉一直昏迷不醒,即使極力搶救,她還是一天天的衰弱下去。她莫名的失血,莫名的在手腕出現傷痕,即使吊著點滴,她還是陷入極度營養不良和貧血中。

三個月,她苦苦的撐了三個月。直到我被尋獲,她才清醒過來。但她的聲音,變成我的聲音。

我們共同走過那個長長的、黑暗的迷宮。因為我吃過肉芝,她沒有,所以我還活著,她卻死了。

是,我見到陽光了。但那直達天聽的大提琴,卻不再響起。

「…非莉,妳好狡猾。」我用她的聲音喃喃自語,「妳怎麼可以這麼狡猾…妳,一定思考很久,才用這約束束縛住我吧?妳這殘酷的小卡莉…」

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笑。我很想用非莉的聲音,笑看看。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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