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三章(一)

第三章 夜叉

我醒來時,楊大夫在我房裡,望著窗外搖曳的樹影。

眨了眨眼睛,我確定不是看錯。當然,也有可能是幻覺什麼的…但我會出現幻覺?別鬧了。我又不是第一天發瘋。

他轉過身來,看著我的眼睛。這段日子我陷入一種遲鈍的憔悴,所以沒有好好看他一眼。我這才發現原本近乎永恆的泰然自若產生了一種類似哀傷的動搖。


他失去了很重要的人,就像我一樣。

「嗯,我失去了我的養女。」他的語氣淡淡的,卻有著壓抑。「…最近發生很多事情…所以我來不及回來安置你。我很早就知道卡莉在這裡…嚴格說只是她的念,而不是實體。我沒想到…」

我打斷他的話,「你的背。那…真的是翅膀?」

他深深的看我幾眼,在我眼前揚起那寬大、潔白、充滿光輝的三對翅膀。「這個?」

倒抽一口氣,我仔仔細細的看他的翅膀。太驚人了…我以為是肉翅那類的東西,但那比較類似漂浮在背上一點點距離的羽翼。極大的雪白羽毛覆滿,我試圖要拔一根來看仔細,楊大夫卻一臉怪異的迴避。

「會有什麼壞處嗎?會痛?」我拿起床頭櫃上的小筆記本。

「說起來倒也不會有什麼壞處…」楊大夫一臉尷尬。

「那讓我拔一根?」天哪,這真是最好的題材了!我刷刷的拼命抄筆記。

「不行!」他莫名的生氣起來。

互相瞪視了一會兒,我氣餒的頹下肩,「什麼嘛,真小氣…天使都這樣?」

楊大夫的臉孔有些抽搐。「…已經不是了。我被革職了,近日要回去交接,聽候裁決。」

這下子,換我的臉孔有些抽搐。

但他似乎誤解我的意思,「別擔心,卡莉走了。中意的玩具死了,她又沈睡在雪山女神的意識裡…我暫時離開應該沒有問題。倒是你,為什麼突然看得到我的翅膀?」

我怔了一下,實在想不出來。

他沈思片刻,抬眼問我,「你喝了周晴…非莉的血嗎?」

「…嗯。」我的心莫名的低沈下去。

「原來如此…」他嘆息,「造化弄人,也夠讓人同情了。」

…喂!別把我說得跟癌症病患一樣好不好?!

後來楊大夫跟我解釋,非莉為卡莉所愛(先不要管是哪種愛好了),非莉喝過卡莉的血,讓神「薰陶」多年,某方面來說,非莉算是卡莉的化身,我又喝了神之化身的血…

所以之前我看得到妖鬼,之後我可以看到神魔了。

…這不算好消息吧?

「不過你不用擔心會被神祇看上,如同非莉般。」他安慰的拍拍我的肩膀,「因為你已經被另一個暴君抓住了。」

誰?!

「名為『寫作』的暴君啊。」

他走出房間,我卻陷入莫名的情緒中,久久沒有動彈。

真不愧是天使,慧眼獨具,一針見血。但即使如他這樣的神祇(好吧,前任神祇),也不是無所不知的。

「…楊大夫,你的養女並沒有死。」在殘稿中搜尋許久,我翻出那篇「妖異奇談抄」喃喃自語。

用精神科大夫做掩飾的死亡天使,他的養女是化人失敗的飛頭蠻。這是我眾多殘稿中的一篇,寫的時候很亢奮,但我不知道會和當中的人物邂逅。

「真是傷腦筋的天賦哪…」

一直覺得這種天賦無用。好吧,不能說完全沒有,起碼可以拿去換點稿費。但後續我寫不出來。之前覺得煩躁,現在卻心平氣和了。

跟才氣無關,只是故事還沒發生,所以我沒辦法「閱讀」。但可以閱讀毫不相關的人的「故事」,這點讓我有些詫異。

不過我很快就拋開了。我失蹤了三個月,又因為身體與心靈的虛弱調養了兩個月,將近半年的時間,我一個字也沒寫。積壓的稿債讓我把殘稿扔回電腦裡,有正經功課的時候,那些寫娛樂的殘稿可以盡量擺著等他發酵或發霉。

我整天整天都在寫稿,最高記錄是一個禮拜完稿一本,一個月就寫了三本,當月的寫稿量高達四十萬字。

這樣旺盛的寫稿量讓我成了一部人肉印刷機,但是不要忘記,我住在精神病院中,而精神病院比最陰的墓地還陰,尤其這兒群巒環繞,更是聚陰的好所在。

失去了直達天聽的大提琴樂手,原本籠罩在女病患棟的薄霧,都到男病患棟集合了。我突然多了一大票「讀者」。我這樣馬力全開的寫稿,更讓想要先睹為快的眾生讀者通通湧到我病房。

人家說,有人就有江湖。但我只能無奈的告訴你,有鬼也是有江湖的。我甚至得推開某條爛穿孔、擱在我肩上的手臂,或搡掉擋住我螢幕的爛西瓜…我是說腦袋(是跟砸爛的西瓜沒兩樣),才有辦法好好的打字。

後來我發了一次飆,結結實實的在我座位潑了一圈濃鹽水,才讓他們心不甘情不願的離遠點。但有些讀者不是那麼好打發的。

某天,我起身準備拿印表機印出來的稿子準備校對,惡狠狠的摔了一跤,還拐了腳--因為我人是摔了,兩個腳踝被不知道七隻還八隻黏著爛肉的手骨抓得死緊,就這樣狠狠地扭了腳。

手裡的稿子當然是飛得到處都是,大鬼小魄一湧而上,大喊大叫,巴不得全搶到手。

「欸,別…!」扯著嗓子想警告,已經遲了。

兩個雙手持刀、肌肉可比史瓦辛格的大漢跳出來,砍散了一室鬼魄,還把稿件收回來,整整齊齊的還給我。

「呃…謝謝。」

拐了腳當然很痛,但是過個幾天就沒事了。這幫子鬼讀者學不乖,我也有心理準備,但我沒想到在我第三次拐了腳之後,當初隨著我和非莉回到人間的壯士們,怒火沖天的來次威力掃蕩,每天還排班,所以我固定有了兩個強壯的護衛守門。

我不知道我該笑還是該哭。

其實這種狀況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你想想,寒傖的鐵門(還是精神病房的鐵門),兩個赤著上身糾結肌肉,胳臂可以跑馬的戰士,腰繫戰裙,目光如電,雄糾糾氣昂昂的拿著刀、戟或是見也沒見過的奇門兵器,像是護衛國王或皇后那種達官貴人往門口一站…

你覺得像話嗎?

他們呈現半透明我不反對,反正已經見到膩了。但你不要忘記,卡莉是戰爭和死亡的女神,非莉被她看上,是有些類似巫女和神靈的關係,但其他壯士哩?

歷史可能湮沒了他們的英名,但是沖天的殺氣就算已經成鬼也不太掩飾得住啊!

所以,常常有護士經過我門口,尖叫著逃跑,信誓旦旦門口站著黑社會(?),甚至連來醫院的陰差都蒼白臉孔繞道而行。哪個醫院不鬧鬼?但是這個分院真是鬧鬼鬧到人心惶惶、沸沸楊楊。

每天,我去中庭變成一件沈重的儀式。

我相信護士和病人都看不見,但是那種沈重的氣壓恐怕是蓋不住。我拖鞋的聲音一在樓梯間踢踢搨搨的響起來,只能無奈的看著眼前的人刷的一聲退開來,宛如摩西分開紅海。

真是…非常熟悉的場景。當初我在都城療養院時,會這個樣子完全是我本身的鬼氣所致。但是現在…我那稀薄的鬼氣完全被我背後氣勢驚人的勇士們蓋過去了。

他們堅決的認為,這個醫院太多不利姚先生的邪惡(誰是姚先生?)。既然姚先生以文學(啥?)供養他們,那他們就該用生命(哪來的生命?你們死很久了)報答。

他們真的是鐵錚錚的漢子…連腦漿都是生鐵打的。爭辯幾次,完全不為所動。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奇幻設定中,都喜歡把戰士設定得智力低下,果然是有道理的。

我只能半掩著眼睛,帶著幾分羞愧的去散步。

即使散步,他們還是亦步亦趨。

老吳吹起口哨,「嘖嘖,沒想到我認識鬼界教父欸!就算是一口少女嗓子的教父…」

「…快去投胎吧你!」

***

我覺得我一定有什麼不為己知的重大缺陷。我的人際關係總是會出現類似的問題。深深的自省起來。

還沒發瘋前,我和讀者就有類似的循環。總是會有人慕名,然後混熟,最後就出現狗屁倒灶亂七八糟的問題。然後我封閉自己,越退越深。

等我發瘋了,這種循環還是沒有改變,只是對象從人類變成妖鬼罷了。然後我封閉自己,越退越深,最後乾脆轉院。

轉了院,我以為應該沒事了,結果我認識了阿梅、老吳,後來認識了非莉。

但這次我沒有退縮。可能是非莉美妙的嗓音送給了我,可能是我了解非莉的渴望…她一直渴望溝通,能有人可以講話。

試試看吧?試試看盡量像個人類…這次不要跟人(或眾生)混太熟,保持一點距離,但不要拒絕。非莉連這種機會都沒有。

…真奇怪。我想到非莉卻沒有心痛的感覺。只覺得暖烘烘的,很快樂。

我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這個狡猾的女郎是不是在我身上動了什麼手腳?

我突然從冥思中清醒過來。因為四周突然籠罩著黑暗。那是絕對的黑暗,像是光亮被抽乾了,所以什麼都看不見。

「姚夜書。」森冷、乾澀的聲音像是絕對黑暗的具體化,讓我喉頭倏然縮緊。空氣一點點的慢慢逸失、稀薄。

「不死對你只是咀咒…」那聲音笑了起來,像是抓在玻璃上尖銳的抓爬。

短暫的暈眩後,我記起這個聲音。「夜叉?妳真的成了夜叉?」

空氣完全沒有了。

糟糕,缺氧幾分鐘大腦會壞死?我深深感到不妙。若是大腦壞死,因為肉芝,這身體不會死…喂,我連當鬼寫小說的權力都會失去欸!

「卡莉的勇士們!」我吼了起來,「我為你們說個故事!」

濃稠而絕對的黑暗出現無數裂痕,然後粉碎。我又呼吸到空氣了。

抖心扯肺的大咳一陣,額頭不斷冒著冷汗。

「老大,你沒事吧?」「阿尼基!」「大哥!」

…阿尼基?

「老吳,」我無力望著竊笑到發抖的死老頭,「你是帶他們去看了什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