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四章(二)

放下電話,我安靜了一會兒,往辦公大樓走去。

我是個很曖昧的病人。說重病,大部分的時候我都能夠自理生活,足以出院,但我還是自費住在這裡;說沒病,我卻常常會突然「發作」,更糟糕的是,我會突然失蹤,引起許多麻煩。

所以我試圖請假的時候,大夫冷淡卻不太自然的看我一眼。上回從樓梯一路滾下去的陰影太深。


「咳,你的精神狀況未達請假標準。」他冷冷的說。

又不是颱風,還有什麼請假標準。

「我姊姊病了,我得去探望她。」我有點虛,自行坐在他面前。

大夫湧起一陣憎惡和恐懼。可以的話,他想狠狠揍我一頓,把我扔出去。這年頭因為志願想當醫生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把新台幣看得比理想重要太多。這我不在乎,但堅持高標準的收費,卻是低破地平線的服務,這我很在意。

「你的身體不適合出院。」他拍了拍病歷表,「我讓護士送你回去休息吧。」但他按的是警衛的分機。

我沒有掙扎,緩緩的站起來。其實我可以叫什麼陀的留在醫院裡裝瘋然後溜出去,但我不太想再引起什麼恐慌和騷動。

「大夫,如果你不想看到醫院起什麼事端,最好讓我請假。」我靜靜的說。

「你威脅我?」他終於按耐不住,吼了出來。但他一站起來,臉孔漸漸蒼白,冷汗不斷滲出。他稍微有一點點靈感,而我離他這麼近,他實在很難看不到阿梅和勇士們。

警衛架住我,「可以嗎?」我平穩的問。

「…好。」他跌坐在椅子上,掩住臉,「快、你快走!」

憂鬱的虛無依舊主宰我,但已經比躺著不動好許多。我走出精神病院,沒讓誰跟著我,只有阿梅怒氣不息的隱在我身後的影子裡。

應該是攔不到計程車吧?但我還是耐心的等著。終於有輛計程車逃逸之後,突然停住,然後倒車很遠,膽震心驚的看了我好幾次。

「…小姐,我載過妳。」

我沒說話。臥床太久,我虛弱太多,說話浪費力氣。

「載了妳以後,我感冒了一個禮拜多。」

「…對不起。」

司機很害怕,他抹了抹汗,「上來吧。反正我最近時運也夠低的了,一次補足好了,不然看妳快要暈倒等的計程車…真的晒病了也不好。哎,最近真的很倒楣啊…」

我有一點動容。坦白說,我受不了這個。我寧可大家都唾罵我、恐懼、遠離。這些自私的人容易應付多了,我畏懼天真善良的好人。

但我默默上車,帶著收不住的鬼氣。

我說過,不是我去尋找危險,而是危險來找我。

助手座的男人,將頭顱轉到背後,陰森森的望著我,警告我不要多管閒事。

我真的很討厭這種「抓交替」的惡習。沒有什麼緣故,不是冤親債主,只是隨機的纏上一個無辜的人,想辦法弄死他。

「咯咯…咯咯咯咯…」我輕笑出聲。

我的譏笑激怒了他,他的脖子伸得很長,嘴巴張得很大,大得幾乎可以將我的頭一口吞下。

一隻更巨大的鬼爪,枯瘦的手指有著烏黑扭曲的指甲。抓住他的頭,將他腐爛的眼睛將從眼眶裡擠出來。一使勁,捏個粉碎。腐爛的皮肉噴到我臉頰上,但我沒有擦。

「妳、妳笑什麼?」司機害怕得開始蛇行。

「沒什麼。」我垂下眼簾,細聲的喃喃自語,「我笑新死的鬼自不量力。」

我,可是姚夜書啊。

***

不是我去尋找危險,而是危險尋找我。

我站在姊姊的樓下,仰望這棟十四樓的大樓。我的姊姊和我是雙胞胎,但個性容貌,乃至於走上的道路都不同。

她一直是個乖孩子,即使只大我五分鐘,還是會擺出姊姊的樣子。她不懂我為什麼這麼奇怪,但她寬容我。

高中畢業她就結婚了,嫁給隔壁青梅竹馬的男孩子。後來隨著丈夫來台北發展,她還是安安分份的在家當家庭主婦。她的丈夫和她個性很像,都是溫柔體貼的,母親過世後,老了許多的父親來跟他們住,甚至把母親的牌位帶過來,她的丈夫也不抱怨。

但她病了。

父親說,要讓她安心養病,所以帶著母親的牌位回鄉。我想,他只是忍不住焦躁的不安,他一直都這樣。

我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突然跌入憂鬱的深淵。這種病應該纏綿在家族女性身上才對。

我和姊姊終於有點兒像是雙胞胎了。她的痛苦,感染到我的身上。

按了門鈴,姊夫遲疑的從貓眼看了我一會兒,才打開門。他擠出一個不自然的笑,「阿、阿弟?你變真多…我是說帥很多。」他毫無自覺的抽搐了一下,「請進。」

「姊夫。」我低頭,脫了鞋子,並沒有笑。到底我不想嚇壞他。「姊姊呢?」

「你阿姐在睡覺。」他躊躇了一會兒,「來吧,我帶你去看看醒了沒有。」

在玄關,我就微微凜了一下。我姊姊的手很巧,她從小就喜歡剪紙縫紉,很斯文賢慧。當然,她會喜歡中國結也是應該的。

你知道中國結吧?就是拿線來編織成各式各樣的結。有雙錢、鈕扣、盤長、萬字等等變化,通常是用紅線編的,曾經流行過一陣子。

但是,從玄關到客廳,滿滿的都是精緻而絢爛的中國結,有的裱框,有的垂吊,有的大、有的小。

看到我注視這些中國結,姊夫笑了笑,「阿芬就愛這些。她還去當老師呢…但是現在…」他頭一低,抹了抹眼睛。

…太多的結,看久了會暈。

走入姊姊的房間,我嚇了一跳。我以為看到媽媽…

爸媽的房間是通鋪,總是鋪了棉被睡覺。姊姊的房間也是,在空心木頭地板上鋪著棉被,姊姊躺著,面對著牆壁。

房裡有個小女孩,三四歲大吧?她看到我,害怕的躲在姊夫身後。「小芳。你還記得吧?她剛出生的時候你還抱過她。叫舅舅啊…小芳,要有禮貌喔。」

「舅舅…」她怯怯的說,「阿姨。」

姊夫很尷尬,「哪來的阿姨,小芳,別亂說。她還太小,真不好意思…」

我抿了抿嘴角,算是笑。小芳是個有禮貌的孩子…但她和我小時候一樣,都「看得見」。她看得到阿梅。

聊了一會兒,我知道姊夫特別請了年假,照顧不斷昏睡的姊姊。他們結婚以來,姊姊偶爾會這樣,但不頻繁,一年一兩次吧,大約一兩天。但這次,卻昏睡很久、很久。

「兩個禮拜了。」姊夫又抹了抹眼睛,「去看醫生,醫生只叫我們轉精神科,說是憂鬱症。但阿芬怎麼可能也…」

我默然,廚房的水開了,發出嗶嗶的聲音。他慌忙起身去廚房,留下小芳和我在一起。

小芳很怕我。小孩子跟動物相彷彿,有著非常靈敏的本能。我轉過臉不看她,盤膝坐在姊姊身邊。但一坐下來,發現小芳的身後似乎有線。

轉頭看了看她的身後。突然有種噁心的感覺。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穿出了她後背的衣服,蠕動著,像是輕飄飄的蛔蟲。那種顏色讓人難以言喻,像是髒兮兮的水色,讓人很不舒服。

我伸手想摸看看,只摸到她後背一小團隆起,小芳就大哭起來。

「你想對小芳怎麼樣?!」姊夫衝進來,保護的抱住女兒,「走開!」他搞不好比女兒害怕,卻固執的擋在前面。

我垂下眼簾,「…她身後的蝴蝶結鬆開來了。」

姊夫漲紅了臉,看著小芳鬆開來的蝴蝶結。但眼底滿滿的不信任和恐懼。

「…阿哲。」姊姊虛弱的喚著,「小芳只是怕生而已。」她張開眼睛,眼底滿是疲倦的虛無,「沒事的,一切都會沒事的…」

「阿芬,」姊夫握著她的手,「妳、妳趕快好起來,不然、不然我、我不知道怎麼辦…」他終於忍不住,像個孩子般哭起來。

姊姊彎了彎嘴角,迴眼看著我,眼底有著痛苦和疲憊。「阿弟,你來了?」

我點了點頭。

她發呆了一會兒,那種神情,我很熟悉。在我臥病不起,還有母親的臉上,都看過那種絕望的憂鬱。

「阿哲,你帶小芳去吃午飯吧,回來在幫我們帶一份。」她坐起來,很吃力的,「不會有事的。」

姊夫很不放心,但他一直是個溫順的人。姊姊當初會嫁給他,曾經笑著說原因,「我不嫁給他,他將來怎麼辦?這樣一個溫吞的好人,我不幫他拿主意,他怎麼過?」

他默默的牽著小芳走了,我注視著小芳的背,那不祥的觸鬚像是海葵般一伸一展。

看他們出門,姊姊無力的笑,「你從小就怪,現在變得更怪了…你看到什麼?小芳的背…怎麼了?」

我沒說話。因為我瞥見一綹觸鬚,從姊姊的背後蜿蜒,微微的顫動著。

「姐,」我壓低聲音,「把屋子裡所有的結都燒掉吧。」

她愴然的望著前方,「是嗎?」姊姊輕輕嘆息,「果然是這個?」輕輕笑了一下。「阿弟,你摸我的背看看。」

我順著她瘦弱的背摸下去,心底微微一沈。她的背後有著一團隆起,很大,鼓得滿滿的,像是快要破裂了。

「醫生說是面皰瘤。但和我的病沒有關係。」姊姊淡淡的說,「割掉也沒用,很快就會長回來…得等他自然成熟、爆裂。我常醒來,滿床的血…通常病就好了。」

但會復發,再長,等長到接近成熟,就會開始憂鬱、被空虛灼傷、昏睡。直到這個腫瘤成熟裂開。

「…媽媽是怎麼死的?」我軟弱的問。

姊姊沒有說話,只是嗚咽一聲。

「跟外婆一樣嗎?」我沒有掩飾聲音,因為痛苦讓我失去控制。

「…阿弟,你的聲音…」姊姊抓著我,「阿弟,你告訴我,為什麼你知道我病了?這只有女人才會有…」

我不是女人,但我也有了相同的「結」。

姊姊摸了我的背,倒抽一口氣,眼淚不斷的流下來。摀著嘴,「阿弟,你怎麼…不、不要,為什麼…」

當姊姊哭泣的時候,觸鬚活潑起來,而且漸漸變粗,茁壯。

「姐,別哭。」我凝視著像是挑釁的觸鬚,「我為妳說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