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三章(二)

等我知道老吳帶他們去偷看日劇,還是搞笑黑社會日劇的時候,我發出一聲呻吟。

他們很純真(我不忍心說蠢),在生前都是鐵錚錚的戰士,遠古時代也不見得有太多娛樂。來到資訊爆炸的現代,他們會茫然是應該的。關在無盡的迷宮徘徊,好不容易回到人間,人事全非,實在很蒼涼。

但他們有著軍人的脾氣,一板一眼,這讓我不忍心吼他們或罵他們,只能婉轉的請他們去休息室或有電視的地方多少看一點,了解一下現在的世界是怎麼回事。

但不是看這種和現實差了十萬八千里的搞笑黑社會片啊!!


「你…」我連氣都生不出來了,環顧這群低著頭的勇士,我還缺氧的腦子更發暈,「…你們喜歡看?」

他們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喜歡就好。」我揮揮手,「別嚇到人類了。」

都到這種地步了,讓他們高興一下總還可以吧?都死這麼久了,又沒地方去,除了我的小說,總還可以有些值得快樂的事吧?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些淒涼。

「小姚?」老吳遲疑的叫住我,「你的額頭?怎麼一點漆黑?」

我揉了揉,不見有墨。後來到洗手間看,發現我額頭的確有一點漆黑。這個部位,應該是印堂吧?

絕對黑暗中的聲音。雖然變成那種樣子,但我還是記得。

「剛剛是怎麼回事?」老吳滿臉擔憂的跟進來,「印堂發黑恐怕…」

「是故人。」我洗了把臉,「是故人的名片。」

***

那是美麗訪客的聲音。關於她,我寫進了「食肉」、「訪客」兩篇故事。我把檔案打開,的確,我叫她儘管來。

很久沒整理檔案,我花了一些時間才找到她的名字和連絡方式,她叫做「鍾秋離」。

在凡人中,她算是很有能力的巫女。她能行使返魂術就證明了這點。但她終究是個凡人。她是怎麼無聲無息的入侵到我身邊,而我一無所覺了?

或許我的能力不足以抗拒,但是成天跟在我後面的勇士們不是普通的雜鬼。他們是軍人,符咒和儀式只能用間接的方法傷害鬼魂或妖族,他們卻可以直接用武力解決敵人,管他是什麼妖怪還是厲鬼。

也可以說,光他們放出的殺氣就可以讓懷著惡念的鬼怪逃之唯恐不及,老吳可以這樣晃悠晃悠的跟他們交陪,是因為這死老頭一輩子都是個歡快的神經病。

深深的嘆口氣。我以為時光可以磨去她的悲痛和怨恨,看起來我錯了。沈重的,我撥了電話給鍾秋離,發現是空號,我倒不意外。

我隱隱覺得,事情似乎不太妙。但這時候的我,還不知道是這樣的不妙。

我試圖透過管道去尋找她。

不過,一個現代的巫女通常都很謹慎,我也知道她是專門為人咒殺的巫女。她的行蹤很隱密,追蹤很困難。

雖然編輯很害怕,還是為我跑了一趟。他告訴我,鍾家早就是空屋了,鄰居說很久沒見到鍾小姐,發生這種慘劇,很可能出國遠離傷心地了。

「他們家長什麼樣子?」我問。

「就別墅啊,老別墅,最近的鄰居隔了五六十公尺。」

「你沒進去看看嗎?」

「那是非法侵入!」編輯叫了起來,縮了縮脖子,「而且,我不敢。」

編輯是凡人。但是人類都有強烈的求生本能。

這真麻煩…我在這麼遠的精神病院關著,什麼地方也去不了。我試圖請假,但是大夫冷淡的看我一眼,就走了。不過他走得不太順利…一跤從樓梯頂摔到樓梯底。

「喂。」我瞪起眼睛。

「對不起!」守門的警衛低頭,「我有好好扶著他的頭!」

這不是重點吧?「你怎麼可以…」

「對不起!我控制不住!他對大哥太不敬了!」

我是說,我不是什麼大哥…大哥都在綠島了還大哥!?

百般無奈,我打電話給楊大夫,沒想到他又請長假,這是怎樣?搞屁啊~

隔一個禮拜,漆黑大了一圈,幾乎有茶杯口大。

絕對黑暗沒有來臨,美麗訪客也沒有來訪,我也沒有什麼不適。但總是很詭異。

「護士小姐,你看我額頭有什麼?」我想知道正常人看不看得到。

送藥的護士小姐不耐煩的瞥了一眼,「神經病。」

「巴格野鹿!你對阿尼基是什麼態度!」守門的警衛衝了上來,我趕緊舉手制止他。

他雖然被我制止了,氣得跳上天花板,對著護士小姐張牙舞爪。我疲倦的蓋住眼睛,無法停止臉孔的陣陣發燙。

死老吳,別給純真的鬼看那麼多日劇行不行?!

冷漠的護士臉孔刷的發白,「你、你…你有聽到什麼聲音嗎?」

「什麼也沒有。」我垂下眼簾。

好死不死,她抬頭看了天花板,然後發出石破天驚的慘叫,一溜煙的跑掉了。

我只能沈重的嘆了口氣。「…我,不是什麼阿尼基。」

但沒什麼人理我就是了。我是說,沒什麼鬼理我。

***

第二個禮拜,已經有碗大了,擴散到頭髮裡面。

這應該是屬於咒殺的範圍。但我不懂。雖然不願意,我還是試圖喚了鍾秋離的名字,居然沒有回應。

雖然我知道會吐,而且非常不舒服,並會影響工作進度,但我還是打開word試圖「閱讀」鍾秋離的的故事。

寫完以後,我很困惑。雖然吐得亂七八糟,我還是滿困惑的。

她從醫院用應該會出車禍的速度飛車回家以後,就回去準備最可怕的咒法咒殺我。她嘗試了各式各樣的辦法,卻沒辦法對我有影響。

那是當然的。我身邊亂竄著大批的鬼怪,甚至還有死亡神威的陰差,就算鬼格神格都不太高,但擋住她一個凡人一點問題也沒有。

我看到她氣得大吼大叫,一天比一天消瘦,卻還徒勞無功的努力…

最後她連東洋的法子都用上了,找了棵百年神木,穿獨齒木屐,頭戴鐵圈,點著蠟燭,臉孔塗朱,一面咒罵一面用五寸釘釘著寫了我名字的草人。

但她沒有我的頭髮指甲之類的咒具,用膝蓋想也知道沒有用處吧?

她放聲大哭,非常絕望而憤怒的…

然後?然後就沒了啊。

就像是電影斷了帶子,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

這是我第一次想問,「然後呢?」

我一定得從精神病院出去才行。轉眼看到守在門口、控著臉的守衛。看見我盯著他看,他恭敬的低下頭,再抬起來,發現我還在看他,他惶恐的繼續低下來,居然開始發抖。

…讓鬼害怕似乎沒什麼好驕傲的。

「你叫什麼陀的…」我試圖顯出最和藹的一面,甚至對他笑一笑。但我忘記了,地基主說過,我不笑比較友善,笑起來像是會燦出鬼火,非常恐怖。

眼前這個胳臂可以跑馬,在遙遠年代是英雄豪傑的壯士居然重重挫了一下。

「我、我…我叫因果陀。」

「因果陀,我想你可以變化成人形吧?你都死這麼久了…而且你還是卡莉的勇士啊!」我想盡辦法讓自己顯得可親,「變成我的樣子吧。」

「是!」他大聲的應了一聲,停了一會兒,愕然的抬起頭,「啊?!」

「這是唯一的辦法了。」我對他又笑了笑。

他很不給面子的,挫到長劍掉到地上。

我成功的離開療養院,雖然過程有點混亂。

至於是怎樣混亂我就不想多說了,我只能祈禱護理站的護士精神面夠堅強,不會因為出現一打「姚夜書」就崩潰。

畢竟沒有估算到戰士的智商能低到這種程度是我的錯,但我真的沒預料到我拔了一撮頭髮交給那個什麼陀的,他居然認真的一人發一根,於是造成一屋子姚夜書的靈異現象。

等他們弄懂我的意思,護理站的護士昏的昏,跑的跑,擴散到整個醫院鬼哭神號。

我趁著混亂離開療養院,連門口的警衛都跑個精光。我不知道該感到成功的喜悅,還是羞愧的傷悲。

歷經五輛計程車撒冥紙後逃逸,終於第六輛撒完冥紙,還願意倒車回來載我了。而我已經快從山腰走到山下了。

天氣很熱,太陽也很大。我走得有些發虛,但也有點傷心。我自認打扮得很普通,更何況是大白天。但這種烈日高照的上午,計程車司機還能把我誤認。我是不是該檢討一下?

坐進計程車,司機就抖起來,「奇怪,冷氣突然好強…」

「…火車站。」

「欸?」司機馬上回頭,上下打量,「是小姐啊?!」

我很想否認,但是從後照鏡看到我光滑軟弱的臉龐,和剛剛發出的嗓音,我選擇閉上嘴。

他用力看我幾眼,滿眼可惜,「女孩子都愛減肥,減到連咪…那個都沒有了。我說啊,女孩子還是有點肉比較好,別光顧著減肥,要打扮打扮哪…」

「…火車站,謝謝。」我陰沈下來,他又狠狠地抖了一下,把冷氣關到最小。

當然不關冷氣的事情。我情緒低落的時候,鬼氣就重。鬼氣重,溫度就低。溫度低就會招來風邪。

所以,等我到了車站,司機的嘴唇都白了。默默把車錢給他,我知道,他非重感冒躺個一個禮拜不可。

誰是小姐啊?!

我不太愉快的買了火車票,心情低沈的走入自強號。雖然不是故意的,但造成了不少重感冒的病患。

我也是千百個不願意啊…

幽幽的嘆口氣。結果我旁邊的男人瞪大眼睛看我,我只能對他笑了笑。他居然跳了起來,用驚人的速度跑掉了。

身為一個精神病患,的確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

***

儘管盡力把災害控制到最小的範圍,等我抵達鍾家,已經接近午夜了。

因為入夜沒有計程車司機肯載我,我甚至得氣悶的去領錢,買了部機車來代步才有辦法來。

鍾家在郊區,想想也對,若不是這種貴到眼珠子會掉出來的山區地段,又怎麼會有老別墅。

那是棟小巧的雙層洋房,圍著大理石圍牆,一扇小小的紅門。最近的鄰居還在好幾十公尺外。按了電鈴,當然沒人出來開門。

推了推,發現門是虛掩的。我走了進去。

打開手電筒,發現大門也半開半閉。試開電燈,居然亮了。我想是鍾秋離的水電費用銀行轉帳吧?因為我看到有幾張通知單擱在玄關的櫃子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灰。

安靜的屋子有種奇怪的緊張感…或者說是氣味。這味道,太熟悉。

我皺緊了眉,卻沒看到我猜想的東西。

一陣風淒冷的吹過,我發現客廳的窗戶破了,而且已經打開。茶几歪斜,擺設凌亂,還有打破的花瓶,翻倒的衣架。

往餐廳的甬道上,大蓬乾涸黯淡的血跡。

但只有陳舊的味道,沒看到什麼。我走上樓看了一圈,只有薄薄的灰塵。

下樓梯時,我覺得眼角一閃。

這屋子的電源眾多,我似乎只開到一小部份的魚眼燈,所以光線黯淡。我研究了半天,才終於把所有電源打開。

終於找到了。

屋頂垂下華麗的水晶燈,被風一吹,發出好聽的玲瑯聲,只是有些悶。因為部份水晶垂飾纏在一個乾枯脫水的屍體上,像是藤蔓般交叉纏繞。

眼皮大張,但因為沒有眼珠子,黑漆漆的眼洞很詭異。風乾的臉皮緊繃,嘴巴張得極大,像是臨死前受了極度的驚嚇。驟眼看,有些像是孟克名畫裡的「吶喊」。

我在屍體下面嘆了口氣。

這是個男人,不是鍾秋離。但他死在鍾秋離的家裡。

「嚐過血肉的夜叉不好辦哪…」我又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