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四章(一)

第四章 鬱結

沒有什麼緣故的,我病了。

住院一年,不是失蹤,就是傷病,但那只是肉體上的折磨。我說過,我很能忍痛,或許是我喜歡細細分析疼痛的感覺、深度,試著用文字解析這種感受。當專注於分析的時候,很自然而然的,會忘記真正的疼痛。


反之,即使是在悲痛中,我也保持一種興致高昂的狀態,或許還過度亢奮。

但是在蟬聲高唱,豔陽盛夏的時刻,我卻莫名其妙的病倒了。

真奇怪。我的手已經痊癒了,可以寫作了,經過一段時間的靜養,日子過得很順利,讀者沒有再對我有多餘的要求,出版數字也還不錯,我也不是沒有靈感。

像是一滴墨汁滲入清澈的水中,漸漸染黑,我的心漸漸陷入低潮,最後臥床不起。

什麼事情也不想做,什麼念頭也想不起來。我只是躺著,然後想要睡去,若沒睡著,就對著牆壁發呆。

甚至連呼吸都無可奈何,甚至有些厭煩。

「…你進入鬱期。」楊大夫仔細看著我的病歷。「似乎是遺傳的關係。」

我沒說話,只是看著天花板。

「原本你的發病很平緩,但這一年來,你受了太多刺激和傷害。」他靜了一下,「或許不該讓你轉院。」

「不轉院也一樣。」我開口,「一切都還是會發生的。」

他沒說話,我也沒有。我看著日光在天花板爬行,然後在輕鋼架的脈絡上閃爍。那裡,是阿梅上吊的地方。那假上師什麼都替她準備得好好的,包括墊腳用的工作梯。

楊大夫站起來,遮住我的視線,揚了揚他手裡的稿子,「阿梅?她沒投胎嗎?」

糟糕。我抓緊了被單。看著他手底拿著的「夜叉完整版」,我有點冒汗。當初我交稿的夜叉只是一半,後來我寫成完整版,因為楊大夫想知道歷程,我也無可無不可的給了他。

「…人來人往的,他們又不歸我管。」我別開視線,「我怎麼會知道?」

他背對著我坐在床上,很輕很輕的嘆息。「姚,肉芝只是拿掉你的生命上限,讓你不衰老,並且加快痊癒速度而已。那並沒有神奇到保你不死。如果魂魄破壞得太嚴重,依附不了肉體,肉體存活有什麼意義?」

我沒說話。

「你的魂魄已經千創百孔。我行醫上千年,沒見過這樣的例子。一般人讓鬼氣侵蝕成這樣早該死了。最好的情形是變成妖怪,最壞就…」他頓了頓,「該說你運氣好還是不好,你破碎的魂魄反而抓緊這些鬼氣,用鬼氣修補魂魄。但這很危險,你懂嗎?」

「…嗯。」

「我想過,是不是該給你根羽毛,好讓你與眾生隔離。但我不敢嘗試…」

「隔離了鬼氣,我可能會死?」我望著牆壁。

「…對,可能會。姚,不要去找危險。如果你真的想要繼續寫下去,就不要這樣帶著自我毀滅的狂氣去找危險。」

「不是我去找危險,而是危險會找上我。」我呼出一口氣,冉冉的白氣。在這種盛夏,我依舊覺得冷。

「鬱期早晚會過去。但你要記住,因為你的衰弱,會讓鬱期的時間變長、加深。」

「知道了。」我垂下眼簾,「要遠行?其實沒有必要。」

第一次,我看到泰然自若的楊大夫怔住,露出脆弱的神情。

我知道他為什麼對我另眼相待,我也知道其實他不太喜歡我。他的故事、他養女的故事,我都在無意間「閱讀」過,並且寫出來。

神明,也不是無所不知的。有些時候,我知道的比他們多。雖然一點用處也沒有。

「…最後一次。」他向來低沈溫厚的聲音變得嘶啞,「若這次再落空,我就停止。我真的沒辦法在這裡等…待我回來,就將你轉到本院。」

愛著人類這種短命種族的神明,總是註定要悲傷的。

「好。」我閉上眼睛,睡著了。

睡著是好的。最少我睡著的時候,用不著想什麼。咕嚕嚕的黑暗,漂浮著。這種感覺,很接近子宮裡最初的沈眠。

連自由活動我也不去了,只是蜷縮在床上。當然,醫護人員很高興,最少醫院安靜了些。

之前因為我外出隨行的大票鬼魂部隊引起的騷動,也因此銷聲匿跡。他們最大的希望就是別惹出什麼麻煩,每次我外出散步總可能引起病人的恐慌和休克。

但是,他們還是得來勸勸我,給我百憂解或其他什麼藥物。我倒是都溫馴的吃下去,不像以前扔進馬桶裡。

雖然吃下這些藥物讓我的情緒更像是戴了白手套,什麼都寫不出來。但我不在乎,什麼都不在乎了。

連寫作的執念都消失,我的存在也會消失吧?

我一直在睡覺,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因為沒寫什麼,讀者也漸漸無趣的散去。

只剩下卡莉的勇士還在守門。我趁著清醒要他們離開,哪兒都好,看是要投胎轉世,還是去哪兒作祟,鬧個天翻地覆,都比守著一個死了大半個的廢物好。

他們搖頭,很忠心的守下去。我只能背轉過身,閉上眼睛。

在咕嚕嚕的黑暗中,我在下沈。不斷的,沈下去。沒有底,沒有底。

但有人搖著我,哭著。勉強張開眼睛,一雙青光燐燐的眼睛望著我,流著淚,抓著我胳臂的枯瘦手指長著黝黑扭曲的指甲。

「…阿梅。」太久沒開口,聲調非常古怪、嘶啞。

她趴在床頭,用一種厲鬼的姿態。我突然難過起來,她本來可以什麼都想不起來,茫然卻快樂的等待天年到盡頭,終歸會有人來接她的。

摸著她滑溜冰冷的頭髮,她卻沒有大怒的別開頭,只是哭。「夜書,你怎麼了?」

變成厲鬼,還保有人類女子的性情,這是幸還不幸?

「楊大夫知道妳的存在了。」聲音乾澀,我苦笑,「別再殺人,去深山修煉吧。或許…是我害了妳。」

「你閉嘴!你閉嘴好不好?!」她勃然大怒,露出厲鬼的神情,「是我自己想不開,關你屁事?拜託你不要這樣要死不活好不好?不要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別去那裡行不行?」

我要去哪裡?我問著自己。

所有污穢、怨恨,不堪的往事像是湖底的淤泥揚起來,我在這裡頭不斷下沈。這不是厲鬼夜叉,牛鬼蛇神造成的。而是病。一種叫做憂鬱的病,讓我不斷下沈。

不斷下沈中,我看到母親。她也在沈沒。

「…媽?媽媽!」我大叫,「媽媽!」

她在黑暗中,蜷縮著身子,漸漸沈下去,最後倒在被褥中,面著牆壁。

「媽媽,你怎麼了?」我伸手推她,發現自己的手,居然這麼小。

媽媽用力睜開眼睛,轉眼看著我,露出一絲悽苦的笑,「弟弟,沒事。」她輕輕撫著我的頭,留戀的摸著我的臉頰,「媽媽只是病了,很快就會好…等我到底,很快就…」

「妳要裝死到什麼時候?幹!」房門粗魯的發出巨響撞開,「有什麼病?只是神經病而已!娶妳這個破病女人有什麼用?」年輕力壯的爸爸抓著媽媽的頭髮拖出被窩,「幹,當初就不該娶笑欸的女兒,有夠觸霉頭…」

我哭叫著抱住爸爸的腿,卻被他踹出去,不知道撞到什麼,後背一陣劇痛。我想我是昏過去了,意識漸漸的昏沈,但昏過去之前,我還聽到爸爸的叫罵,「妳老母有病,妳也有病!阿芬也有病的話,真是謝世謝正…」

「媽!」我跳起來,心臟幾乎跳出口腔。一瞬間,我幾乎看不見什麼,只有白花花的陽光,刺得我幾乎盲目。

我做夢了。用力咽了咽口水,我雙手不斷顫抖。怎麼?我怎麼會去做這種夢?其實不算夢吧…這是小時候的記憶。

我父親在封閉山村有著大片的田地和山林,算是地主,在山下的小鎮還有鋪子和碾米廠。他雖然只是個富農,卻心高氣傲,脾氣極壞,家人都懼怕他。

但是比起鄰人的毆妻惡習,父親算是個好丈夫了。他對母親極好,不時會替她買布料和胭脂水粉,雖然生性簡樸的母親總是默默收起來。

只有一件事情讓他無法忍受,就是妻子的「病」。她偶爾沒有緣故就臥床不起,這會惹得他大吼大叫,有次還痛毆了她。

這是他第一次毆妻,也是最後一次。

現在想起來,母親可能是有週期很長的躁鬱症。這是種家族遺傳,外祖母就是因為臥床不起,逐漸不進飲食,衰弱而死。

為什麼我會夢見這麼遙遠的事情?阿芬?那是我雙胞胎姊姊啊。我又為了什麼,會突然憂鬱起來,幾乎放棄一切?

坐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我盡力爬下床。站在地上的感覺,有些奇異。

我決定去撥通電話給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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