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二部 第四章(三)

「說故事?」姊姊破涕而笑,「你從小就愛瞎編…什麼時候了,我哪有心情聽什麼故事。」

「…我一直想說給媽媽聽,但不可能了。」我模糊的笑了一下,「但我想說給妳聽。」

姊姊定定看著我,她歪著腦袋的神情,很像媽媽。嗯,這可以抄進筆記裡,當作寫作的材料。


「阿弟,」她把我的臉扶正,「不要斜著眼看人,這樣別人會怕你。你說吧,我想聽。」

我說過,我的魂魄千創百孔,無法抵擋負面情緒。尤其是跟我血緣最深的姊姊。我只想放聲大哭,破口大罵,怨恨命運何以如此播弄我、播弄我最愛的兩個女人。

但我只深深吸了口氣,說了一個關於女郎蜘蛛的故事。

這故事的開端非常淒慘陰鬱,結局更是可怕。姊姊聽得入迷,抓著被單的手指發白。但我說到男主角被迫收了女郎蜘蛛,全身發麻並且僵硬的摸摸女郎蜘蛛的頭,說,「嗯,好乖好乖。」的時候,姊姊放聲笑了出來。

「你真是…你真的是…哈哈哈哈…」姊姊抑止不住,打了我好幾下,「又愛嚇人,又讓人哭,最後還叫人笑痛肚子…」

觸鬚劇烈顫抖、枯萎,笑到最後的姊姊,突然輕輕「啊」了一聲。

她的後背,滲出大片的血跡。那個「結」爆裂了。

最後她縫了三針,因為傷口很大,很難止血。但她呼出一口長氣,眼中的虛無消失了,似乎是痊癒了。

我當然知道,只是「似乎」。

下次絕對會再發,而且結會更大。姊姊會終身被這玩意兒綁死,然後會跟外婆、媽媽一樣,慢慢慢慢的虛弱而死。等姊姊過世了,就換小芳。

這與其說是家族遺傳,還不如說是一種咀咒。

姊姊會那麼專精於中國結,很可能是種下意識的投射,但是太多的結,卻會呼喚更多、更大的結。

燒掉這些結,只是治標,不是治本。

我摸了摸後背,的確有個光滑的隆起。但我沒辦法說故事給自己聽。

一直都是危險來找我,不是我去尋找危險。真的。

自從被父親趕出家門,我第一次返鄉。回到那個封閉的山村。

會被踢出來,其實我沒有意外。父親用扁擔打我,這也不意外。像我這樣吃掉母親心臟的逆子,就算被殺也不會有怨言。

最後是鄰居架住了父親,因為他拿出麻繩準備把我勒死。

二叔公勸走老淚縱橫的父親,鄰居誰也沒多瞧我一眼,紛紛散去。他們會勸父親,只是不希望父親吃了人命官司,但心底都是贊同他的吧?

「你幹嘛不抵抗?」阿梅很生氣。

我沒說話,只是走到幫浦邊,把臉上的血洗乾淨。原本在幫浦邊洗衣服的女人,都緊閉雙唇抱著衣服走了。

由此可以看出我不受歡迎的程度。

我坐在幫浦邊,這原本是口井。因為我們這群孩子實在野得無法無天,鄉親們出了錢,把井加了個蓋,弄了個幫浦,當年還是相當時髦的,算是一件大事。

這個村子不大,互相婚嫁的結果,幾乎都是親戚。我在這兒見過陰差,也在這裡渡過童年。

最後,我為了寫作,和父親鬧翻,執意去追尋我的夢想。直到我發瘋,直到我吃了母親的心臟。

我想起楊大夫的話:「你不用擔心會被神祇看上,如非莉般。因為你已經被名為『寫作』的暴君抓住了。」

為了這個暴虐的主子,我失去了一切,並沒有比非莉好到哪去。

但我是自願如此的。打溼手帕,我試著將臉蛋的血跡擦掉。

「阿弟。」一個極度蒼老的聲音叫住我,「血氣不行,會貫膿的。來我家吧。」

「…阿太。」我倒是微微一驚。

「阿太」意思是玄祖父。他是村子裡年紀最大的老人。白眉白鬚,一百多歲了,比民國的年紀還大,牙齒幾乎都在,身體硬朗的很。村子裡幾乎都是親戚,要搞清楚輩分和關係夠讓人昏頭脹腦半天。但這個念過漢書,開過私塾,會把脈看病算命相風水的老人家,無論大小,都尊稱他一聲「阿太」。甚至有人說整村人都是他的後輩,不過他老人家總是笑笑。

全村人都願意供養他,但他卻遠遠的住在村外,只是每天在村裡走走,幫孩童大人看看喉嚨痛或中莎風邪之類的。

我跟在他身後,他身上有煙草混合著草藥的氣息,令人安心。

阿梅緊緊抓著我,露出痛苦又倔強的神情。似乎阿太的家讓她很難過。

(因為他說得是很文雅的閩南語,為了避免閱讀障礙,用白話文表達。語氣不足的地方,尚祈見諒。)

「小姑娘,未出嫁就這樣黏著年輕男人,實在不太好。」他對著阿梅說,「若妳真的喜歡阿弟,也要三媒六聘娶進門,才好如此。妳有什麼不解的心願,不妨跟老夫說。」

阿太看得到阿梅?

阿梅羞紅了臉,「要、要你多事!什麼聘不聘,聽不懂!」她一陣風似的颳出去,像是非常生氣。

阿太望著我,欲言又止的,「…她厲氣很重。」

「我也很重。」鬆了口氣,不用掩飾真的太好了。

阿太黯然了,「…你出生的時候,我幫你卜過一課。你是六親無靠,萍海不逢的命。雖有文昌緣,沒有文昌運。」他遲疑了一會兒,「終入鬼道漂泊。當初勸你父親將你捨了人,他卻死都不肯…也難怪,你是他頭生子,他怎麼捨得?」

原來出生就命定麼?咯咯咯咯…

「阿弟,你所為何來?」阿太悲憫的看著我,並沒有害怕。

我望著他的白鬚白眉,有一點點悲哀。他的年紀很大了,離死亡已經很近很近。但願我從來沒有這種天賦,看不到死亡。

很快的,不怕我的親人要少一個了。

「結。」我注視他,「阿太,村子的女人有的會有結,像我背上這樣的結。」

他仔細看我很久,有種悽愴而懊悔的神情。「…是。『鬱結』。」沈默很久,阿太開口了,「這是冤孽,我沒辦法救,請過無數法師、高僧、道長,最後也還是沒有辦法。但阿弟,這是女人的病。」

我安靜了一會兒。我有著女人的外貌、女人的聲音。但我還不是女人…只是往鬼道走。到我這裡就好了,我應該可以帶著這個病根活下去,並且寫作。

「阿太,我來解。沒有打不開的結。」

他抽了口煙,煙草的味道和屋外清新的藥草融成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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