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夜書 第四部(六)

我有了一點點的改變。

其實真的只有一點點。

我在那個充滿辱罵的部落格開了一個專區,聲明我不見任何人,所以不要隨便來醫院找我。但是,我是說,但是。

但是你的故事可以打動我,說不定,我會私下和你談談。

很多人留言只是尋開心,也更有一些是空穴來風,很想勸他們乾脆從事寫作。當然有更多的謾罵,更多的諷刺,更多的指責…「妖言惑眾」。


不重要。我還是會心平氣和的看著每一則留言和敘述,偶爾,非常偶爾的,我會請他們來找我。

雖然薄弱的像是一根蜘蛛絲,但是在無助的人眼中,這可能是唯一的援助吧。也因此,我認識了一些人,還有非人。甚至我還藏匿過某界的罪犯…不過我答應要保密的。

這樣有什麼好處?其實完全沒有。我幫了他們什麼?其實也沒有什麼。

我只是認真的,說了一個故事給他們聽。他們只是很純真的接受了我的暗示,撞邪的認為其實只是錯覺,怕鬼的相信沒有鬼這回事,痛苦的相信痛苦一定會過去…

仔細想過,說不定我什麼本事都沒有,只是一個瘋子的暗示,剛好大家都能接受。雖然見過我以後,我不再跟同一個人見第二次面。我也不懂,大家都很平和的接受我的任性和跋扈,明明是個和蠹蟲沒兩樣的廢物。

當然我也遇到一些有趣的人。像是試圖除妖的道士(這個妖當然是我),和想為我退魔的牧師(他居然被退魔師的笑話打敗),他們很倒楣的中招,成了我的讀者。

在囚室得到無窮的樂趣,和無法拘束的自由。這都是奇特的訪客帶給我的。

我也不知道這樣做有什麼意義,但是我晚上睡得比較安穩,寫作的時候心安理得。

「你好像對大家都很好。」有回老鬼來找我喝酒,我酒量實在很差勁。

「我會把你們趕出去,還會摔電腦,支使你們做這個做那個,甚至要偷溜出去的時候逼你們輪班變成我的樣子,好讓我出去逛大街。」其實我已經半醉了。

「嘿嘿。」老鬼喝了一口酒,「你對大夥兒都好,但是誰也都不是你的朋友。」

勉強睜開眼睛瞧瞧他,老鬼老鬼,真是老成精。「你們是讀者,不是朋友。」

「讀者不可以當朋友?」他的語氣很不滿。

我呆呆的望著天花板。其實,我也曾經把讀者當成好朋友過。在心還很軟,神智清明,這世界還包裹著玫瑰色糖衣時。

「我剛開始寫作的時候,發生過一件事。」

十六?十七?我忘記了。我開始狂熱的寫,開始有讀者,互動的很親密。血氣方剛的少年,對一切都還揉不進沙子。發現自己的文章被盜轉,怒不可遏,寫了一篇抱怨文。

第二天,哪個網站從地球上消失了。應該說,架著網站的電腦被攻擊,整個主機都毀掉了。

「後來又發生了一件事情。我在一家很小的出版社出版我的書。」

年紀輕,只會橫衝直撞。出版社是不好,但是傻孩子就是傻孩子,我在網站口誅筆伐,加油添醋的說某出版社怎麼樣怎麼樣的苛待我。

再一次,出版社架網站的主機又毀了,還有一群跟我處得很好的讀者,跑去出版社吵鬧,還跟員工衝突,一個女孩子從樓梯推下來,腦震盪。

「那時候,我好害怕。」可能是酒醉,我的聲音這樣軟弱,「他們為什麼要為了跟廢物沒兩樣的作家出頭?幸好那女孩沒事…出了什麼事情我該怎麼辦?」

其實,我一直都很害怕。這種狂熱的喜愛根本不正常。為什麼要喜歡一個不認識的人?因為他會滿紙胡說八道?我最了解自己,我知道自己是怎樣的虛無、空洞,我知道,我知道…

我只會寫而已,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醉到昏睡過去,我還在模模糊糊的回憶。為什麼,我一步步的遠離人群呢?

因為我害怕。

我害怕跟我好友相稱,然後把我寫過說過的話,拿去其他地方嘲笑侮辱的人。我也喜歡過可愛的女讀者呢…甚至上過床。我還是,我還是正常的男人啊…

但是她們也只是彼此炫耀和我有過親密關係,甚至爭相告訴我別人說了我什麼什麼…

我退卻,然後下沈。越退越深,越退越深…直到離群索居,不再說話為止。

並不恨,並不恨那個女鬼,真的。沒有她的糾纏,我還是會走到這一步。只是她的出現,讓時程加快而已。說不定在不斷的退卻中,軟弱早就造成了我的瘋狂。沒有她我可能還是會去挖墳,畢竟我只剩下那一點狂熱,狂著想要取材,想要寫,想要寫…

也說不定,我早就蓄了鬼在心裡。

誰也不恨,誰也不怨。這一切都是必然的,必然的。

昏睡的深淵好深,深到看不到底。嘩嘩的水流在震耳欲聾。我在沈、沈、沈。

我的人格有重大缺陷吧。咯咯咯咯。

沒有,讀者沒有讓我受傷。或者說,我故意讓她們傷害我。因為我需要那些傷痕,一筆一縷的寫進小說中,封印起來。

但是夠了。我取材取夠了。現在讀者對我來說,是善良的陌生人,不要再進一步了。他們傷害我的時候,同時我也在傷害他們。

就像我用小說束縛他們,他們也用感想束縛我。沒有人是真的自由。

***

醒來我頭痛欲裂,根本不記得昨天說了些什麼。老鬼涼涼的看我,嘿嘿的笑。

「說倒是沒說什麼,」他哈哈大笑,「不過你脫光了在外面的走廊跑。」

「…真的嗎?」我大吃一驚。我知道我酒量不好,但是酒品有這麼差勁嗎?地基主和小司一起嚴肅的點頭,我沮喪的趴在桌子上。

我真沒說什麼?為什麼我像是沈到一個憂傷的夢境呢?

「剛你有訪客。」地基主咳嗽一聲,「護士不敢叫醒你,把訪客的禮物放在這兒。」

那是一本重大傷病手冊。打開來,「重度精神分裂」。

吳大夫說過要幫我申請,沒想到他真的去辦了啊…我的過去,這樣子蓋棺論定了。

翻著那本小冊子,覺得也沒什麼不好。咯咯咯咯…

(第四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