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十七

晚上三郎回來,面露疲憊,幽森的氣息高漲許多。雖說開春了,還是雨雪交雜,反而更溼冷陰寒。這種氣氛下,來沒多久的小丫頭差點嚇癱了,連門簾都差點打不起來。

芷荇服侍著三郎在暖閣換了泥泥點點的官服裡裳,熟練的給他暖爐抱著,換了鞋襪,用熱水給他擦了臉,才稍稍有些活氣。

只是他怎麼也沒想到,面嫩溫柔的小娘子硬板著臉,從門後抽出一根桿麵棍,丟在炕桌上。

「拐我之前,還是細細想清楚了。」芷荇半賭氣半強硬的說,「莫拐我,將來抬幾個如花美眷,我都能妥妥貼貼,當好你賢良大度的夫人,保證樣樣守著禮法按著規矩。你真把我給拐了…我最恨人騙我。你敢起什麼納小的心思…先吃頓桿麵棍去!我真會潑出去當妒婦,跟你沒個完。先想仔細了!」

三郎定定的瞅了她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如滿天陰霾烏雲散盡,捧出明淨月輪來。光彩襲人,奪魂攝魄般讓人暫時忘了呼吸。


芷荇愣住之餘,心底哀慘一聲。這樣兒肌雪顏花的夫君真的守得住嗎?她真寧願三郎五大三粗,滿臉橫肉,起碼出去安心,在家放心啊!

被電得目眩神迷,三郎傾過來吻她的唇和臉,擁著低低的笑。「大丈夫一諾千金。敢違諾,吃頓刀子都是該的,何況桿麵棍?我敢起什麼不該然的納小心思,不但吃桿麵棍,還跪著領夫人賞,這樣可以麼?」

「…油嘴滑舌的,不跟你講了。」芷荇臉上飛紅,聽到如意在外喚門,急急的推走了。

如意倒是瞪著桌子上的桿麵棍,目光不善的打量猶帶笑意的三郎,「姑娘,原來當官的都不是什麼好的!」她眼圈一紅,「成親才多久,桿麵棍就得上了?」

吉祥大驚,跺了如意一腳,看她還要說,急得衝口而出,「忒沒眼色!妳不會瞧姑娘和姑爺滿面春意?還在這兒亂扯瞎說的…」

芷荇臉紅到不能再紅,一整個羞惱兼哭笑不得。她開始檢討點這兩個丫頭陪嫁過來對不對了…

待吉祥如意把晚膳擺在炕桌上,眼前人走淨了。三郎倒在炕上大笑,「好丫頭!將來得仔細給她們倆挑戶好人家嫁了!」

「起來吃飯了!」芷荇更惱羞,「也不怕嗆著了…」

三郎喘了喘,還是倒在炕上。「…好些年,我沒這麼笑了。」

芷荇低了頭,聲音軟弱下來,「別戳我心窩子。」

安靜了會兒,三郎起身吃飯,只是看到門後的桿麵棍,還是不時露出微笑。悶得芷荇賭氣扔到櫃頂,眼不見心不煩。

結果隔日下午,趙公公又來賞賜馮孺人許氏了!

皇帝賞了…一根棒槌。就是洗衣服用的那種棒槌。

上面還刻著幾個字:「上打不慈諸長,下打無良夫婿。」馮家上下抖衣而顫,芷荇卻覺得一口血噎著,吐不出來又吞不進去。

何謂「不慈」?怎麼算「無良」?這裡頭有太多官司可以打,根本不可能拿來使。她只覺得皇帝賞了這個御賜棒槌只是單純的唯恐天下不亂,興致勃勃的看熱鬧。

而且…皇上怎麼會知道她和三郎的閨房私語?

那天三郎回來,她氣氣的把御賜棒槌扔在炕桌,別開頭拒不伺候。原本疲憊極了的三郎看到那根棒槌和使小性子的娘子,卻覺得所有的疲憊都消散了,不停的發笑,自己進房換了衣服鞋襪,把手在薰籠捂暖了,才去拉她的手。

「你、你怎麼可以…什麼都,跟那個,那一位說?」芷荇怒了。

「那一位…情緒很不好。」三郎安靜了片刻,「我又不是個會逗樂子的人,就說了桿麵棍。那一位倒是高興了,直說桿麵棍不夠看,應該使棒槌…我真沒想到他還真的整了這個。」

三郎的語氣很平緩淡然,但口吻像是述說一個讓人頭疼的平輩朋友,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沒說什麼,別的吧?」她已經全身都羞紅了。

「那一位想見你我都不給見了。哪能還提別的什麼?」三郎摩挲著她的指頭思索,抬頭專注的看著她,「那一位…是胡鬧些。他是…全天下最不適合這個位置的,卻也是全天下最適合這個位置的。他曾說過跟我很像…我不以為然。但有了妳以後…我漸漸覺得,嗯,是有那麼點。」

當今是為政德帝,是太后三十六歲時嫡出,行十。據說自小頑孽非常,惹怒先皇,年方八歲就被封為「順王」,趕去封地南都。這順王爺在南都也是紈褲一枚,十二三歲就眠花宿柳,自在快活得非常混帳,誰也沒把他當回事。

結果先皇年老時奪嫡得腥風血雨,皇子們幾乎要死絕廢完了。這才把遠在南都的順王迎回京城,只當了三天太子,久病的先皇就駕崩了。這個花天酒地自在快活的順王太子,最有名最荒唐的事蹟就是抱著先皇靈柩不放,號啕大哭的不肯登基,嚷著要回南都去。

每次跟大臣相爭,最後總是把冠冕一扔,嚷嚷著,「不幹了不幹了,皇帝誰愛誰去,咱要回南都!」

這樣荒唐離譜的皇帝,跟坎坷孤苦的三郎什麼地方像?

三郎看著娘子一臉不解,張了張嘴,卻又為難。湊在芷荇的耳邊低語,「那一位…看似荒唐好色,其實,只是想要一個看得到他,而不是只看到『皇上』的人。」

芷荇先是詫異,轉思細想,卻覺當中有無數淒涼。「…看起來簡單,卻是最不簡單的。」

就知道娘子聰慧,三郎點了點頭,淡淡一笑,聲音更低,「他待我青眼有加,卻無其他。只是因為…我看到了『皇上』,也看到了他。那一位覺得和我很像,所以再三迴護…順便看熱鬧…」

芷荇摀著他的嘴,也低聲,「行了。三郎…皇家事,不該說與我聽的。」

「妳信我?」三郎拉下芷荇的手,似笑非笑的問。

芷荇瞪了他一眼,卻不自覺露出媚態,「我是你枕邊人。」真經過風月,哪能笨成那樣?

「…那一位和我最大的不同是…荇兒眼中只有三郎,從來沒看到皇帝近臣。」那頓晚飯,熱了又熱,都成了宵夜了,才吃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