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三

這樣的下雪天,回到自己院子已經凍了個不輕,結果大廚房送來的飯菜也已經半溫不熱了。

這樣滴水成冰的天兒,再壓上一肚子寒氣,可了不得。但三郎漠然斯文的吃了起來,他一舉箸,丫頭嬤嬤都退個乾乾淨淨,她陪嫁的兩個丫頭一臉尷尬的被嬤嬤一起拖出去。

「…三爺,咱們院子似乎有個小廚房?」芷荇試探的問。

「沒有廚娘。」三郎漫應,頓了下,「妳若不慣,讓人來把飯菜熱了吧。」

芷荇苦笑了,好似她很嬌生慣養似的…又不是沒有小廚房,能免病就盡量免了,何必自找苦楚?

但她還是叫了人,把湯熱了。而且叮嚀晚飯也要熱過再送進來。嬤嬤嘀咕,「三爺這麼多年都這樣兒吃,也沒見吃壞。」


其他僕從不以為意,但陪嫁過來的吉祥如意兩丫頭已經變色了。趕緊上前捧了湯,陪笑著,「姑娘什麼話,這是奴婢該當的事。」

已經梳上婦人髻的四姑娘,只是抿了抿唇,溫和的對她們笑笑,沒多說什麼,只是瞥了那個嬤嬤一眼。

吉祥和如意用一種「妳已經死了」的眼神,很憐憫的看了看那個嬤嬤,趕忙忙的去熱湯。

聽說還是姑爺的奶嬤嬤呢,忒沒眼色,欺負姑娘面嫩?不知道多少以為姑娘面嫩的姨娘折在姑娘手裡,被整治得有苦說不出,更不要提一些自仗身分的驕奴傲婢撞到姑娘手裡…

四姑娘眼裡只有家法,可沒有人情這回事。管你是誰的人,就算是皇帝賞的,依法處置,半個板子也別想少,該賣該榮養,逃也逃不掉。

十三歲幫著繼夫人管家到十八,威嚴該有多重啊!可人家就是嬌小臉嫩,溫溫柔柔的,看起來忒好欺負…

等脫了好幾百層的皮才後悔,已然太晚。鈍刀子割肉最是疼,這些人還不知死活。

她們倆個乖覺的趕緊去熱湯,順便燉了個嫩嫩的雞蛋羹。可惜廚藝就會這麼多,但表表忠心總是沒錯處的。

結果三郎詫異的喝到了熱湯,還有熱燙燙的嫩雞蛋羹。暖食入腹,他那種逼人的死氣褪了一點兒。

飯後原本要去書房,但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又踱入暖閣,芷荇正坐在炕上繡花,看到他又回頭,就要下來,他擺了擺手,自脫鞋上炕,和芷荇隔一個炕桌,默默的看書。

天色越發昏暗,芷荇有些擔心的看看桌上明滅的油燈,沈吟片刻,喚吉祥進來,讓她去取她慣用的燈。

那是個銅燈,內面打磨的錚平,跟鏡子一樣。只是點根蠟燭,整個敞亮起來。

好精巧事物兒。三郎死寂的眼中掠過一絲驚訝。但到底是娘子的嫁妝,他不好多問,只是低頭繼續看書。

那是一本山水雜記,文辭倒罷了,只是內容清新可喜,記錄了許多遠山近水的見聞。只有沈浸其中時,他才能夠暫時的脫離一切,貪到一點忘卻的平靜喜悅。

芷荇悄悄的看他,終於有點活人味道了。只是那本山水雜記很是平常…最少跟她陪嫁過來的十大箱書比起來,寡淡無味。當初她慕名看過以後,很是失望,沒想到三郎把書都看軟了,封面還起毛邊。

或許夫君…不像她想像的那麼活死人?

冷不防的,三郎突然打破平靜,「妳認為,泰山之重的死法,該是怎麼死?」

芷荇差點把自己指頭戳了個透,縮手得快,不然這個荷包就毀了。

…夫君,您問啥不好,偏用這種鬼氣森森的聲音問孔老夫子都「未知生焉知死」敷衍過去的問題?

她想要不要學著敷衍…終不是正途。要綁在一起一輩子,虛來假去,日後麻煩才多,不如乾脆的擺開來講。

所以她正色,「男子如何,妾身不知。但女子當為兒女赴各種死,在所不辭。」

「哦?」

沈默了一下,芷荇壓住湧上來苦澀的淒涼,穩聲道,「吾母僅育妾身一女,母難時幾乎身死。卻為了妾身…忍死十二年,以虎狼之藥延命,不啻日日服毒,其慘狀難以盡數…」

上數了外祖母、外太祖母種種,「生不如死、忍死、為兒女而死。這才是女子死的泰山之重。」

一室死寂。三郎冷冰冰的眼珠子像是鑄在她臉上,她一抬頭就被震懾住,動都不敢動。

「若兒女殺人放火,妳又當如何?」他薄薄的唇吐出這兩句,卻有種幽冷陰森的意味。

我的兒女怎麼可能…她很想這樣回答,但還是細細思索了。

「有冤抵死申冤,若真做下這等事…自當交予國法處決。」她咬牙,「待其他兒女成人,我自尋條麻繩乾淨了了。教養出這樣的兒女,最該死的就是我!」

碰的一聲,炕桌上的東西都跳了起來,不是她身手還行,扶住了銅燈,不知道會不會惹出火災啥的。

「三爺?」她顫顫的問,「您手…疼不?」這麼使力的砸在炕桌上,不痛?

三郎沒有回答,眼睛像是竄著火苗,像是突然活過來…

但也更像詐尸。

我說錯什麼?不同意也沒關係呀,大夥兒好好說,何必這樣生氣…

但也就一會兒,火苗很快的熄滅了,宛如灰燼。他笑了一聲,聽起來讓人內心發冷,「妳打聽得倒細,也算上心了。」

就不再開口。

芷荇悶,很悶。我打聽啥了我?是有什麼可以給我打聽的?我入門才一天哪,連跟丫頭講私房話的時間都沒有,我是能打聽啥?

三郎依舊寡言,還是那副漂亮的活死人樣。但他七天婚假,日日跟芷荇待在一起,他看書,芷荇做女紅。有時候眼睛累了,就望著虛空發呆,很少跟她說話,也不曾再碰過她。

不過,不再那麼冰冷,也不拒絕芷荇的服侍梳頭。晚上睡覺時雖然還是面著牆,但會靠著她一點,睡醒會無言的發現,他依舊面牆蜷成一團,卻緊緊的靠著她的手臂。

她摸不準三郎的意思,這算…不討厭?

可三郎銷假要上朝時,芷荇遞出她這幾日做好的荷包,很雅緻的春蘭秋桂。見他隨身帶著的荷包已經有些陳舊了,她覺得還是替換個比較好。

他眼珠還是冷冰冰的沒有情緒,卻接了過來,把舊荷包的雜物兒往新荷包一倒,然後把舊荷包給她,「收著。」

這人,就這麼站著不動了。新荷包擱在桌上,舊荷包在她手上,該出門了,可這人杵在那兒。

三爺求你了,有話直說不要跟我這麼打啞謎好不?我嫁人也是頭一遭,沒經驗啊!她真欲哭無淚了。

靈機一動,她先擱下舊荷包,然後將新荷包繫到三郎的懷裡。連笑也沒給人笑一個,只是等她繫好,撫平衣襟,罩上披風,他才點點頭,走人了。

才跨過門檻,三郎又回頭,遲疑了好大一會兒,才說,「若晚回,我讓小廝回來告訴。」

「是。」她還想送,卻被三郎撐著門擋住。

「冷,別送了。」然後就走了。

…這真的是,不討厭,對吧?

她覺得太陽穴有點兒疼。


喜歡這篇文章請給蝴蝶稿費(留言)或是點一個大大的讚喔~(<ゝω・)♥
分享好看的故事,請直接分享文章網址喔,勿將文章複製貼到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