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 之三十二

好容易收了淚,他很想傾訴,這些年的悲憤和辛酸,張了張口,卻啞然。「很多話想跟妳講,可我不知道怎麼說。我不該吼妳,對不住。」

芷荇搖搖頭,「是我不該吼你,我脾氣太燥。」

太多話想說了,最終還是決定不說。他們攜手回去,和往常一樣,食後沐罷,芷荇為他擰乾頭髮,細心的梳理,而他低著頭,靜靜的。

交頸纏綿,三郎待芷荇特別溫柔憐惜,呵護備至,仔仔細細的看著她,感受她,想要深深的記在心裡,銘刻進去。

真的什麼都沒有,只剩這個乾淨的人了。

喘息甫定,他披衣到屏風後稍微梳洗,卻親提了兌好的溫水,慢慢的幫芷荇擦身,像是再重要也不過的事情。

芷荇的眼眶紅了。她隱隱知道三郎在想什麼,所以沒有阻止,只是由他去。


他親吻芷荇的小腹,將臉貼在上頭。沒能給芷荇一個孩子,他一直覺得遺憾。「妳信我嗎?」

「信。」這次她答得一點猶豫也沒有。

三更過了。

「我要入宮。」三郎緩緩的說。

「…嗯。」芷荇眨了眨眼,不讓自己掉淚。順從的讓三郎一件件的把衣服穿上,然後服侍他打理,為他梳頭綰髻。

除了皇帝,還真沒人能庇護三郎。這忤逆不孝、意圖謀害兄長的罪名一砸下來,流放三千里還是輕的…誰知道會不會乾脆的「清君側」。

「不要怕。我還有妳。」三郎沈默了好一會兒,「我糊塗了,不該…」

「是我糊塗。」芷荇終於還是沒忍住,哭了出來,「我知道你不好受,還激你…你要好好的,我想跟你白首到老。」

三郎眼神渙散了,卻是一種溫柔滿足的渙散。

「我只剩下妳了。」他聲音很低很緩,「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不要慌…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我一定會平安回到妳身邊。」

這次三郎讓芷荇送到角門,上了馬還屢屢回頭。他生命裡僅剩的一點美好,倚閭而望,淚眼盈盈,一點都看不到精明幹練的影子。

就說了,他這個不凡的娘子對著他,總是份外嬌憨柔弱。

拐了彎,看不到她了。但他知道這嬌憨的娘子會枯站很久,會等他。

所以他將背挺得筆直,肅著容顏,往宮裡而去。

趙公公知道馮知事郎三更過兩刻就站在宮門外等著,大吃一驚。這都四更天了…他是為了服侍皇上洗漱才這麼早起來,馮知事郎是在幹什麼?

「小兔崽子,為什麼不早點來報?」他壓低聲音罵著。

進來傳話的小太監苦著臉,「馮知事郎不讓,說等公公起床再說話就好。馮知事郎說,罪臣私事,不敢有擾。」

他們馮家又出什麼破事了?

說起來,趙公公是個偏心護短的。他溺愛愚忠,不然也不能把順王爺給慣得那樣無法無天。但順王爺登基,他並不開心。因為皇上不喜歡、不高興,整天唉聲歎氣。

也只有馮知事郎讓皇上能高興起來,所以他對馮知事郎高看許多。而且馮知事郎打從心底敬重他這個閹人,又知道馮家許多破事,他的慈父心大漲,偏心護短得更厲害。

罪臣私事。這可不是什麼好兆頭。

忖度了會兒,五更上朝,他到皇后寢宮服侍皇上起身,低聲說了。

皇上果然沒好氣,「打發個轎子去接,叫他給朕滾去御書房候著。搞什麼鬼?給他御賜金牌是擺設?」

這小子出了啥事?皇上心底也咕噥了。這小子只長了張漂亮臉蛋,裡頭是條倔驢。只知道埋頭辦事,也不會討好處。你讓後世史官寫到他這個「佞臣」寫啥呢?也給人點資料好不?

稍微囂張跋扈點好嗎?這樣為難後世史官。瞧瞧他,多自覺。將來史官寫到他這昏君可很費紙張筆墨了。

他胡亂的擺手,看也沒多看皇后一眼,整裝完畢就催著往御書房。

看到三郎,皇上還是習慣性的摸摸他的小臉蛋兒,唷,一臉冰冷露水。三郎還是冷著臉抽了帕子抹抹,行禮如儀。

「夠了夠了,」他不耐煩,「少來這套,我快上朝了。有事快說。」

三郎靜默了會兒,「皇上,臣兄意欲李代桃僵,窺伺臣妻。」

皇上倒沒很震驚,只是冷笑一聲。「這倒是好點子。也是,你當這官也沒給馮家什麼好處…還不如讓你那哥哥當。把你老婆先擺平了,真是好計謀…」

他猛拍御案,「姥姥的,真當我是個傻的啊?!眼珠子只是擺設?你掛點了,我連誅你們馮家九族!世家譜上品十家長房,一年居然有四十四個年輕夫人暴疾猝死…奸兒媳的,辱嫂子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表面仁義道德,裡子全是些男盜女娼!死死算完!…」

皇上發了一通脾氣,看三郎只是垂眸,臉還是那麼冷,又覺沒趣。「好啦,你老婆沒吃虧吧?我說這種事情若只是被摸了摸,你也別往心裡去。又沒少塊肉…就算怎麼了,你也別把人往死裡逼。好好說說,看怎麼處置…我是說這不怎麼值得有疙瘩,女人也不容易…」

三郎有點想笑,但他素來知道這個荒唐皇帝是個憐香惜玉的,也就沒計較。「啟稟皇上,臣妻無事。但罪臣激憤,想與臣兄同歸於盡…」

「你白癡啊!」皇上又吼了。

「是,罪臣愚蠢。罪臣忤逆不悌,謀害兄長,罪在不赦。但臣妻無辜,請允和離…」

底下的話說不出來了,因為皇上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拖了起來。氣得全身顫抖,面目猙獰,死死的看著三郎。

但三郎眼底卻只有笑意和溫和。

這個聰明機智的皇帝一愣,沒好氣的將他一摔,「姥姥的,見色忘友,見異思遷就是說你這種混帳!老子啥都告訴你…結果你拿來戳老子的心窩子!是人不是啊你?!」

這就是太后拿來糊弄皇上的理由。說把他趕去南都,是為了保全他的性命。

皇上對這點最耿耿於懷,才會對太后完全親近不起來。太后若對他坦白了,他能體諒,但用這破理由糊弄他,他才不上當。

他最恨這種臨難拋棄的行為。誰想過那些被割捨的人的心情?他在南都躺了一年…那時他才八歲!但到現在還記得那種難過到想死的感覺。他寧可在宮裡被暗算到死,也不想被拋棄。

氣了一會兒,看三郎乖乖的跪在地上,他也沒奈何。「我還沒死哪!跪啥?」拿了摺扇猛搧,「想清楚了?死心了?」

「…以為,早已死心。」三郎笑了下,充滿無奈,「但昨夜,才真正的完全死心。」他直起身子,定定的看著皇上的眼睛,「我只剩下她了。請您…暗中周全。」

「好啊,你們夫妻都賣給我了哈,別賴帳。」皇上露出狡黠的笑。

是日,馮家還在商量的狀紙尚未遞出,馮知事郎因為「囂張跋扈,君前失儀」入了御牢,並且遣人責問馮家身列世家譜,堂堂大族,何以教養無方。

馮家老爺只覺得滿背冷汗,啞口無言。那張還沒寫完的狀紙趕緊的燒了。皇帝都責問了,還告進官裡給自己打耳光?

就知道那個逆子早晚會弄出事來,當初若不是馮姨娘多事,打死了就啥事都沒有了…

老爺還真不覺得二郎有什麼出格的。不過是個丫頭,值什麼?燒祠堂也是意外…而且還是給人坑了。那一年是二房派人輪值看管祠堂,為什麼誰也沒在,讓二郎就出了事?

他也覺得二郎的個性才是有出息的,能幫家裡的。三郎就是個認死理的呆子,官場是混不下去的。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三郎是個真孝順的,就不該不聽他的話。現在惹火上身了吧,而且快要延燒到長房了。

他派人去打探消息,暗暗決定,這兒子是要不得了…直接除了族譜,分割個乾淨才是正理。